文/葛白水(土家族)
走进鄂西南的五峰,就像潜进了一幅鲜艳润泽的水彩画。五峰山,它融峨眉山之俊秀,桂林山之奇美,泰山之雄伟,黄山之壮丽,而独树自己诱人的风姿。山脚下如同一汪高山中的静水,平展的坝子,稻田波动着层层涟漪,绿得令人陶醉。一株株高高的枫香树,摆动着窈窕的身姿,三五一簇,淑女般文静地抚弄着清风,于人不注意间,才偷偷撩起枝叶窥视一下,立刻又将脸掩藏。依山傍水的土家吊脚楼,点缀着多彩多姿的五峰山。而那一个个独具特色的精心编织的背篓,就更加使人心驰神往了。
土家人,似乎打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首先学会了背背篓,在有如天上星座和彩云间的山上,背着背篓的感觉是轻松而惬意的,好像山寨美好未来与粮食百货什么的,全是用背篓乐乐呵呵的背来的,再高再陡的上,对他们来说也是如履平地。相反,对于平原来的人总觉得这里的山多的可怕,仿佛那山不是立在那儿不动,而是一座座会移动的城,神不知鬼不觉的压在外来人的肩膀上,使你直觉喘气,累得迈上一步都难。
我生在大山中,在背篓里长大;所以,我对大山之中的背篓有很深的感情。背篓里面有我的企盼,有温馨和甜蜜。春天,背篓里有妈妈给我采来的山花;夏于,背篓里有哥哥为我捉来的山雀;秋季,背篓里有父亲给我采来的野山果……长大后,我上学背,打草背,结婚送亲送礼背,背孩子背货物。其用途无所不见的背篓有各式各样的,有编织考究图案新颖的,有表面粗糙实则坚牢的茶背篓、板背篓、粗背篓、扁背篓、脚背篓、大斗背、三斗背……我曾设想,用别的什么运输工具行不?汽车条件不具备,且不说,那么骡马牛车板车和鸡公车行不?有的地方行,有的地方则不行。总之,什么地方也不如背篓灵活便当!这实在是土家巴人祖先在劳动实践中的创造发明啊。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上学,曾在“之”字形的山道上遇到一拨“背脚佬”,这是由脚背篓和供应粮食组成的队伍。那布满蚯蚓般青筋的大腿肚颤抖着肌肉,镶着铁钉的打杵在石板路上叮当地溅出火星,满耳草鞋里的双脚踏着坚实的土地。每当转过一个拐,打杵支在背篓下面,背脚步佬们便发出吼声“哎——哟嗬——!”抹下一串汗珠,把疲劳扔下山,引起阵阵回响。不知是谁还吼起了粗犷的山歌:“郎在高山打伞来,姐在房中做花鞋,双手接过郎的伞,用手把姐抱在怀……”
有书记载:美国是汽车轮子上的国家。说明汽车多,然而,五峰难道不是背篓上的五峰?虽然苦和累,可精神不是令人钦敬吗?这难道不是土家背篓人的智慧结晶吗?
我虽然长大了,参加了工作,可背篓并没有离开我的肩膀。我坚信,巴人的背篓精神,巴人须永恒下去,整个中华民族须永恒下去。它不是落后的象征,而是美的化身,是艰苦奋斗的民族之魂!
赶峡
简直有说不出的高兴,1982年的我坐上了渡口的篷篷船,赶峡了。
小时,常贪玩于清江支流的泗洋河柳荫下小水潭。打水仗了,还要寻个柳枝圈儿扣在头上,欢得溪水直鼓水泡儿,欢得柳叶飘到水里悠悠地流。哪晓得这世上还有如柳叶形的船呢?这船中间宽两头窄,船尾还有一片竹席卷成拱形的篷,盖着舵把儿。破了格的船舱和直着的篙,真像柳叶的茎脉。前浆后舵,桨篙并用。两侧船帮是渐伸的弧线,看起来像土家人织西兰卡普的线梭。那山像是经线,那水似纬线,赶峡的船儿就这么穿来穿去,像织锦。
早就听说清江边上的招来河产的窑货很有名,而且还要赶峡坐十五里水路的船,所以,刚回到故乡渔峡口,听说姑父说去买窑货,我就迫不及待地要求跟着去领略一番赶峡的滋味。
船逆水约两里路,便遇到了一个滩口,船靠岸后那3个黝黑、只穿一条球筋花短裤的纤夫便提着缆绳跳上岸,拉起纤来。
当滩声哗哗啦啦越来越响时,船老板的手绞着,操起竹篙,赤脚紧蹬着船头,脚趾像钉钯一样抓着船板。稿,贴着腋窝往后撑;人,像虾又像弓往后仰。吼着号子,从胸膛唤出无字的歌:哎哦喂……嘿……嘿……在歌声里,篙竿打在河底卵石上,闷闷的“叮咚”声从水底传出,似敲击在人的心上。古老原始的号子,贴着石壁贴着江水贴着卵石滩,在峡谷里荡来荡去。呈前倾姿式的纤夫五体投地,屁股朝天,嘴几乎触到了卵石,一双双眼珠鼓得快要弹出来,脸上的汗珠子落到石子上,“叭嗒”碎成一朵朵岩腊梅花。拉了一滩又一滩,岩石上的纤槽越勒越深。石壁上的篙窝越捣越大。古往今来,朝朝暮暮,代代船夫用纤绳和竹篙记录着水上生涯,留与后世品评。
江边搓衣服的妹子听惯了拉纤号子,看惯了弓虾似的大半裸男人,喜欢那雄健的肌肉,凭着那耳热心跳的号子,隔老远便能分辩出那个相好的“他”来。船到跟前,汉子装出很吃力样,妹子甩甩手上的水珠心疼地来到心上人纤绳上帮助添滩。妹子的姿式正好与男人们相反,是仰面朝天呈倒拔杨柳状,双手攥住纤绳着力拉,脚蹬得卵石哗哗响,脸蛋撑得晚霞样红,吭哧吭哧的汉子一抹脸上的汗水咧嘴笑了,一下子来了蛮劲,号子喊得整天价响,直把个船头拉得翘上了天。
滩,被远远地撂在后面。悬石嶙峋,被大自然刻画成千姿百态的绝壁,怅然凝视无休止的江水和赶峡的客们。峡风,带着夏天里的秋意飘过船篷。这时可以感受到植物根须品味江水的甜意时,那种清凉的快感……“三只阳雀进山来,一个双来一个单,我问你呵我问你,可不可以添个滩?……”这山歌落在青草和葛藤两相依偎的石壁上,宁静而悠闲。
篷篷船行在碧绿的江水上,而青青江水也带走我隐隐的依恋。天崖飞泉撒下缕缕雨丝的时刻,它好像梦舟。岸坡的鲜绿、墨绿同碧绿的江流为阳光和云气晕染的时刻,它能比画舫。而当水浪之危峰奋激,骇目动心的时刻,它却像一条进击的铁驳。“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江河。”八百里清江哺育了一代代巴人,造就了巴人似水柔顺,大山坚韧的性格。
现在,随着隔河岩大坝的建成,水位增高,清江再没有了湍急的急流卵石滩,不再有纤夫,豪华的旅游客轮代替了以往的篷篷船。那一道道纤绳岩槽已成为历史的见证了。
月光湖写意
月光从楼宇的顶端垂直地落进湖面。自从有了这湖,每夜的月光都洒落在湖水里。月光为什么总填不满这个湖呢?如果月光能填满这湖,该是怎样的情景呢?掬一捧水,就能掬一捧月光,水漏尽了,还有半捧月光。这湖虽只有几百米宽,但它却有断断续续的几百里长,然而月光总是填不满这湖。在无月的夜晚,湖里除了水,还有鱼、石头、淤沙和泥浆,而更大的是水发挥的能量。
从古至解放前,清江岸的土家巴人们总是在梦里出现平平展展的江水,然而千百年就这样过去了,理想中的湖只是梦只是一段美妙的故事,一种期冀一种惆怅。所以,这湖的真正来源应该是改革开放后数万水电健儿的建造。
这大约是造物者的良苦用心吧。造了这湖,就用水充填它、渗透它,让它丰盈,让它荡漾,让它或潺潺或淙淙或汹涌。然后就有了草,有了鱼,有了水鸟,有了依依垂柳,有了幽幽小径,有了粗若茶杯状的高压线紧连荆楚大地流溢着殷红的血,有了隔河岩电厂繁荣富强的歌,有了民族工业的振兴。
虽然大坝不长且略弯,那登高远望却读来是个大大的“中国人”,虽然这里旅游景点多如牛毛,豪华轮船穿梭其间,然而这些都是地面上的东西,还缺少从上方降临下界的东西。于是,就有了月光星光,有了一条长长的银河从遥远的我们难以到达的地方,向地面上这个山中平湖,源源不断地投递光,投递我们无法制造出来的东西。于是,我们总看见,月光和星光甚至多半银河都忙着填充并酿造这个小小的湖。以至于许多从远方赶来的朝拜者,见到湖便欣喜万分:啊,月光湖!星光湖!
水真绿,水真好!水真是天地间最奇妙的灵物!一湖平淡的水,就把大半个天空的宝藏接纳进它透明的胸怀。一湖平淡的水,就塑造了一个隔河岩。而这湖平淡的水,将把它收纳的月光,都奉献给广大的人类。
风很细,像母亲的手指轻轻抚摸游子消瘦的脸;像初恋的情侣用不易察觉的方式触碰对方激动而羞怯的身体。
我陶醉在这风中,我看见湖水漾起淡淡的浅浅的的涟漪。忽然,有一尾清江鲢鱼蹦出水面,“哗喇”一声,我循声望去,只见水花四溅,一部分天空碎成鳞片。鱼已不见了,沉入水中。大约,鱼也为自己制造如此巨大而突然的声音感到惊惶失措,很快逃避了。
我合起久久展开的书和思绪。
将波光、水花和电机的嘶鸣夹进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