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邓立民
爹不是我的亲爹,爹是我的大伯父。听说,我一出生首先就撒了泡尿在床上。奶奶说,这娃儿命硬,得过门养,就这样我来到了爹家。
爹当过农民,士兵,煤矿工人。农民是爹这辈子的基本职业。因为年轻时的爷爷嗜赌且脾气坏而犟,一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就躺在床上不做事。很小的时候,爹就担起了家庭的大梁。爹也争气,14岁就已经是14个生产队的会计了。一次可以同时给两个生产队算账。双手打算盘,一心二用,两边同时进行。听说,那时候的爹,珠算水平在全乡是最厉害的。
我不知道爹是哪一年参军入伍的,只知道在部队的时候,爹有几次提干做官的机会,都被他推掉了。后来我们问爹,当时好的机会,他为什么不留在部队呢?否则,到现在,最低也是一个团级干部了。爹回答我们,如果留在部队,以当时部队的收入,他就没办法照顾家庭了。他是家里的老大,要是留在部队,以爷爷的脾气,他担心弟弟妹妹没人照管。所以,他不能留在部队。长兄如父,原来爹是为了尽到一个长兄的责任,才从部队回到老家的。
印象中,爹一年365天至少有355天是在田地里劳作的。春寒料峭,当我们还穿着袜子秋裤的时候,爹已经打着赤脚,扛着锄头,走进水田去耕种了。40岁的时候如此,50岁的时候如此,60岁的时候还是如此。姐姐们说他,我也说他。我们劝他,让他干一点养身的农活就可以了,没必要天天待在田地里。我们说他的时候,他总是说,我就是闲不住。要不,就返过来骂我们:我不做点事,不挣点。你们个个都有自己的家,都有自己的孩子要养。我就这样张口问你们要,行吗?
爹有两大爱好——喝家酿的谷酒和看书。爹看书没有专门的时间,主要是早中晚三餐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爹倒一碗谷酒,随便抓一本书,在灶台边或者随意一张凳子上就开始边饮边看。一日劳作,一月劳作,一季劳作,一年劳作的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也许是长期读书看报的原因,爹的视野比较开阔。记得20世纪90年代初,爹是村委会的一个副主任。爹从镇上一开会回来就高兴的说:“别人都经商,做生意。我呢,我不搞这些,我搞智育投资。”老妈问他什么是智育投资。他说就是花钱供小孩上学。让他们考中专、大学。那时候的姐姐已经结婚。在爹智育投资的指引下,三姐在1991年的时候考上了师范学校。初中的我成绩不错,爹很高兴,把家里养了几年的老母鸡宰了,请学校的几个老师吃了饭,希望老师们多辅导我。可惜当时的我不争气,初三时,正处于少年叛逆期的我,天天跑去村里的一个堂舅家看电视。当时正流行万友武馆和一首叫《潇洒走一回》的歌。那时的我,整天想着练一身高超的武艺,潇洒走遍全世界,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爹为此非常气愤,有一个晚上,我又从堂舅家看完电视回来,爹拿着竹藤等在那里,看到我就准备抽,我拔腿就跑。一晚上就跑出了几十公里。为此离家了好几天。因为我的一片玩心,导致了我的中考不理想,只考上了县里的一所高中。
后来在高中学过朱自清的《背影》,简单朴实无华,没有一点点煽情的文字,却使文中的主人公和读者都潸然泪下。这样一篇文章,使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爹。因为我考的是高中,不是中专。爹虽然不高兴,还是亲自送我去了学校。我们父子从小镇上坐车到县城车站,然后又从县城车站转车到我求学的小镇。我不记得当时带了多少行李,我只记得那些行李一直是爹挑着,从车站到学校。我因为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少年心性,在路上走走停停。爹在路上一直催我快点快点,心怕迟了报不了到。我记得刚走在学校斜坡上的我,也曾站在后面定了几分钟,看着前面挑着行李,疾步行走的爹,彼时他的步伐是那么矫健、轻快,充满激情。到了学校,父亲和当时负责报到的班主任聊了会儿,忽然就高兴起来,也没再责怪我没去考中专。
“我同情XXX”是爹的口头禅。你二叔一辈子没吃过什么东西,我同情他;老田身体不好,我同情他;祥仔家的鸡发鸡瘟全死了,同情他。可是基本上每一个同情的人,爹都和他们吵过架。爹的基本原则是,你有困难我可以帮你,但是你不能偷偷占我的便宜。爹做了二三十年的生产组长,这“官职”小得不能再小。可是,爹在这个岗位上,却做得尽心尽职。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村是制种区。尿素、化肥、农药等等物料都是计划供应。可是谁家都想高产,爹在分配这些物料的时候,就难免和村民们争吵争论。除了这些,爹还经常因为一些琐事和村民们争吵。年少时,气盛;年老了,气还是这么盛。
勤俭节约,中华民族的这种优良传统,已经完全渗入了爹的骨髓里。我们要是浪费了一粒米,一粒饭,会被他训得体无完肤。有一次,母亲喂鸡的时候,多撒了一坨饭,结果鸡没吃完,爹张开就骂“X你娘的王菊兰,这是钱呢,你以为是纸啊……”有时候牙膏挤多了,被他看到了,立马就会大骂一顿。要是挤牙膏不从底部挤,也会被训一顿,说那样子挤不干净。只有一种情况,才不会在我们浪费的时候挨骂。那就是稻谷大丰收,爹又喝了点酒的时候。只有这种情况下,犯一点小错,才不会被惩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放完学,我在家烧火煮猪潲。灶膛的烟囱口有一个塑胶脸盆,我忘了拿下来,被烧了一个大口。爹他们在外收晚稻,那年的稻谷真算得上丰收,一亩地足足有1000斤。爹收稻谷回来,看到被我烧坏的脸盆。破天荒的没有骂我。
爹是一个无神论者。母亲如果要弄什么敬神拜佛的事,一定会被骂。大姐七八岁的时候因病去世。爹把她埋在曾家楼这个山丘上。这是自家的一块旱地。有时候去曾家楼的旱地里种花生或者大豆,正在下面的地里撒着种子,爹会突然停止撒种,跑到山腰中埋葬大姐的那个小土丘旁,举起锄头,几下就把土丘挖开,然后蹲下身子,捧一把细土,喃喃道:“燕子醒了吧,燕子饿了吧?”母亲劝都劝不住。若干年后,才恢复正常。
70岁的时候,爹因为高血压,轻微脑梗阻,不得不把嗜好一生的白酒戒掉了。现在,75岁的爹,只能小碎步小碎步地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挪,步履蹒跚,已经没办法再去远一点的地方耕作,却依然每天早去晚归,把我们房子周围的荒地全部开垦成了菜地,还和70岁的老母亲一起还养了一群鸭子,一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