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仁文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饱经沧桑的父亲即将在数千里之外的乡下迎来80岁生日,深夜忙完工作之后,想起对不少有过交往的师友都有文字记载,难道对相处了几十年的父亲却没有什么可说的么?不,要说的太多了。
自从作为家里主心骨的母亲走了之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家的父亲了。虽然差不多每一两年都要说服父亲来北京住一段时间,他也考虑到我们忙没时间回去,尽量过来,但每次都住不久,最多一个月后就坚持要回去。妻子苦苦挽留,问父亲是否我们招待不周,父亲含着泪说:“我一个农民,你还每晚给我打洗脚水,我没有二话说,是我自己没福气,一闲下来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回到家一干活就什么都好了。”话虽这么说,但我总隐隐觉得,父亲是不希望给我们添麻烦。
母亲在世时,父亲基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纵然远在天涯,也无需牵挂。如今却不同了,我经常牵挂着自己年迈的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他去个电话,但他听力不好,经常听不见。原来想与父亲通电话时,还可以叫同一个院子里的堂弟转接一下,现在他们也为了小孩的上学搬到镇上去住了。常常要很长一段时间,有亲人朋友去探望父亲,我才能通过他(她)们跟父亲说上几句话。
为了让父亲精神上有所寄托,我曾鼓励他把自己写的对联、诗词、散文等收集起来,并继续创作一些,到他80岁时我们帮他出个集子。父亲听了很高兴,最近几年颇有点乐此不疲的感觉。每次我们回老家或者他来北京,都要拿出几副自己撰写的对联来让我们欣赏,我虽然忙得无暇细品,但对于其中的许多典故既感陌生又表钦佩。每每听到妻子无原则的表扬,父亲总是显得很开心。
眼看父亲的80岁生日就要到了,我请隆回文化界名人、也是我在隆回二中上学时的老师马轶麟先生帮我玉成此事。马先生为此花了不少功夫,初拟书名为《述荦文集》。“述荦是什么意思?”我问马老师。“述荦是你父亲的字!”马老师有点责怪地告诉我。父亲还有字?这是我先前所不知道的。由此想到,我对父亲的了解太不够了。
父亲虽然是隆回二中第一届高中毕业生,但一肚子书在农村白白浪费掉了。他个子瘦弱,又可能由于一直在学校读书,对一些农活确实不怎么熟练,农村集体化时他的工分很低,甚至比母亲还低。为此,不仅他本人常遭白眼,家人也受到牵连。我曾在一篇怀念母亲的文章中写到,别人家的男人强一些,妇女一般就在家操持家务了,而我们家,因为父亲干活不得力,所以母亲也得出工,里外操持,非常辛苦。我有时暑假也跟大人们一起去干点农活,听到别人议论父亲干活不行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对此,父亲应当也是感到内疚的,如他这次集子里的一副对联的上联就说:“蹉跎岁月,微薄才能,难堪妻孥罹忧,坷坎人生尝愧疚。”
父亲不仅干农活不得力,还眼睛里揉不进沙子,甚至有几分文人的清高。这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他曾几次在招录民办教师的考试中名列第一,却都由于和当时的基层干部合不来而得不到推荐。当然,合不来既有父亲性格方面的原因,还有更隐秘、更痛苦的原因,那就是父亲在自传中所说的:“走厄运的另一原因是:我妻品貌双全,一见有不怀好意之徒,就抱着小孩避开,因此得罪了某干部,他怀恨在心,仗势欺人,想害我永世不得翻身。”
人不能尽其才,不能放到一个自己所擅长的位置上,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这真是个人和社会的大悲剧。父亲还讲过,有一年征兵,大队书记要他写标语,他引用顾炎武之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谁知书记看不懂,竟怀疑他写的是反动标语,要批斗他,他想解释,又怀疑他是狡辩……由于自己不得志,父亲也常常在家里跟母亲发脾气。直到后来,父亲受人民公社的派遣到株洲、岳阳等地从事劳务,性情才慢慢变得豁达起来。随着家庭环境的逐渐好转,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好了,反思年轻时候走过的一些弯路,他也说,都是自家人,现在怨谁都没有意义了,只怪自己的命运。
在温饱都成为一个问题的农村集体化时代,什么文化,什么才华,那都是白搭。父亲常常喜欢在深夜看书,连母亲也嘲讽他:你还要考大学啊?还是省着点煤油给你儿子读书用吧。因为父亲的这种弱势地位,我也潜意识地没把他当回事,比如他教我书法,我就持一种逆反心理:字写得再好,答案不对也考不上大学;相反,字写得不好,只要答案对了,也能考上大学。现在想来不但后悔,还觉得对不起父亲。特别是这次看了父亲写的自传,更是心绪难平。原来父亲在高中时学业还是很优秀的,不仅数学有特长,语文也很好,高三最后一次作文时老师的评语是:“作家之笔风,文豪之口吻,确实是好文章。”但由于当时父亲带了几位同学去看望被打成“右派”的老师,以及一个同学污蔑父亲偷了他的雨伞而被老师偏听偏信等原因,导致品行分数被降,加上阶级出身属上中农(贫农和下中农统称贫下中农才是依靠对象,上中农只属于团结对象),致使考大学成了泡影。读到这些,我不由得深深地同情起自己的父亲来,也忍不住由衷感叹:一个老师的好坏对于学生的前途命运是何等的重要,留在学生心灵深处的记忆又是何等的刻骨铭心!
说到阶级出身,父亲的自传里也有所披露:我的曾祖父本来是殷实之家,因为土匪打劫、花钱换人质、国民党抓壮丁、花钱买兵,以及火灾等多方面原因,致使家道中落,但祸福之所伏,这又使得我的爷爷在解放之后免于被划为地主成分。虽然还是被划为上中农(父亲因此身份不能评助学金,几次面临失学,靠每天跑通宿到离家20里的二中就读的坚强毅力完成学业),但总比“地富反坏右”这样的斗争对象强多了。我上小学时,有一对双胞胎同学出身地主家庭,受尽大家的凌辱,后来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我不知道是否跟他们小时候受的打击有关。没有想到,过去从电影、小说中看到的这种社会变迁与人世命运的离奇情节,竟然就在我自己的家族中真切地发生过。
母亲过世后,父亲的主体地位在我心中逐渐突显。慢慢地,父亲的形象在我脑海中变得愈发坚强、慈祥和有趣起来,他甚至对我的思维和学术观点产生了影响。
在我们这个家,母亲固然起着支撑作用,但细想起来,也确如父亲所言,家里的相当一部分开支都用到母亲的药罐子上去了。母亲从小体弱多病,好几次命悬一线,亲戚们都建议我父亲放弃算了,父亲却说砸锅卖铁也要救治,终使得母亲几次捡回一条命。晚年的父母很是恩爱,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现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母亲多享几年福。随着农村经济状况的好转,人们对有文化的父亲也开始尊重起来,各种红白喜事都请父亲去帮他们写对联、作祭文,母亲也开始以欣赏的口气跟我们讲述这些事情。
父亲也可以说是命运多舛,读高小时脚部就先后两次骨折,高考又因前述原因壮志未酬,回乡务农后屡遭不白之冤,甚至落到被人怀疑偷盗别人东西的程度,“话传到我耳朵里,心中的苦闷,无法形容……究其原因,大家都穷。”或许正是这些沧桑经历,使父亲的情感不再轻易外露。我曾有一个可爱的弟弟,在读小学时不幸溺水身亡;又曾有一个漂亮的姐姐,也在烟花厂出事故捡回一条命。每遇家庭此类变故,急性子的母亲总是第一个病倒,父亲却看不出来焦急的样子,以致一再被母亲斥责。这次看他的传记才知:“这两件不幸之事,害得我两口子悲伤得死去活来。”
父亲担任林场护林员期间,常常三更半夜要到深山老林里去巡查,好几次回来都跟我讲起倒路鬼的经历:他被倒路鬼迷路了,几个小时绕来绕去就在原地走不出来,于是念口诀:“倒路鬼倒路鬼,你织你的布,我走我的路,你若要挡我的路,我就要撕烂你的布。”顿时路就在他的身边,一切都明朗了。父亲每次都风里来雨里去,穿越在山林中、坟地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我也知道,他是一个不信邪不怕鬼的人,但父亲亲口对我讲的此类体验和其他一些神奇故事,让我对科学和迷信的界限增添了几分犹豫。
经过几十年的摸爬滚打,父亲现在已经变成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了。他栽植的各种果树每年都收成颇丰,他自己根本吃不了,所以每次都送给来看他的亲戚们一些。时代在变化,当年父辈千辛万苦开凿的农田和水利工程如今大都荒废了,那时农村的资源紧缺,多少家庭为了一棵树、一分田闹得不可开交,但今天的年轻人已经没有几个愿意待在大山深处,他们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搬到镇上去住了。不止一次,有亲戚想劝父亲也搬到镇上去,说在他们的 楼上给他加盖一层,那里的生活方便多了。但父亲却顽固地坚守在他的老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去年春节,我一家三口还有姐姐全家一起回去陪他过年,在上海工作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还带了他们的小孩,四代同堂。父亲很高兴,喝了点酒之后,他跟我们感叹:这些年之所以生活越来越好,主要是国家没有打仗。他的这句话令我受到触动,应当也是他们这一辈人的切身感受吧。
第二天,阳光明媚,他带我们一起去看自家的山林。在一片茂密的林海前,父亲高兴地对孙子和外孙外孙女说:这些将来都是你们的呢,你们看那些笔直的树,我平时都舍不得砍。看到孙辈们漫不经心的样子,父亲多少有点失落,又自言自语道:你们将来肯定不要这些,这些对你们也没有用。
是啊,如果说父亲是农耕文明的一代,我则是工业文明的一代,而我们的下一辈现在已经是网络文明的一代了。不过不管文明如何变迁,人性却是永恒的。现在很多人对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充满恐慌,认为它将取代人类的一切。我不这么认为,人类的爱是任何别的东西所取代不了的。
谈到网络文明,我想起自己刚刚出版的一本学术著作《网络时代的刑法面孔》,书中提到我心目中理想的刑法形象是“慈父严母”的形象,应当说,这一概念的提出,也受到父亲的影响,是父亲慈祥的面孔给了我启发。我衷心希望并祷祝自己的父亲健康长寿,以便继续给我以力量、经验和灵感。 2017年10月22日于北京
(本文为家父八十寿诞文集《寿焕南山》的序言,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