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青衫
一
周末,我突然嘴馋了,又跑到那家常去的店里吃米粉。老板娘见到我,照例问了一句:“吃圆的还是吃扁的?”
“圆的,肉丝哨子(浇头),少放辣椒,不要香菜。”
这是我一个老乡开的店,大概是主要针对附近的学生做生意,店名起的是“长沙米粉”,里面贴满了芒果台的海报,走的却是常德津市牛肉米粉的路子。
几分钟后,粉端上来,我看到雪白光洁的粉丝隐藏在漂着红油的粉汤里,上面卧着一小堆精肉丝和一个虎皮鸡蛋,点缀着少许葱花,不禁食指大动,口舌生津。老板娘说:“鸡蛋是送的,都是跟前地步(乡里乡亲)的,别拘意思。”
我尝了一口,粉丝烫得正好,光滑嫩脆,温润爽口,只是那汤油腻了些,不似小时候的味道。
二
来北方整整十年,这边的同事朋友们少不了向我推荐各种饺子,我们也经常为各自家乡的饮食互相调侃。我取笑他们总是吃面和饺子,他们也笑我:“你们南方人一年四季都吃米么?”
我嘴硬:“什么叫吃米?我们吃的是饭,生米煮熟了叫饭。”
“我们有手擀面、刀削面、扯面、揪片儿、栲栳栳……你们除了米饭还有什么?”
我想了想说:“还有米粉和米面。”
也许真如我的北方朋友所说,米饭太过单调,于是不知哪位先人想到了将大米磨成粉,再经过浸泡、蒸煮和压条的工序制作成米粉跟米面,多年来一直是我们最熟悉最喜爱的早餐。
但在我10岁以前的记忆中,老家农村是从来不吃“早餐”的,一律吃“早饭”。一字之差,却有很大的区别。农村人要干农活,劳动量大,早饭往往非常重要,一般要煮上足够吃一天的米饭,再炒几样菜。至于“早餐”,那是城里人的习惯,早晨上学或上班前到粉馆里吃上一碗米粉,基本上这一天才算开始。
我们湖南常德津市米粉店的格局,都是当街摆着两只汽油桶改造的大号煤炉,炉火烧得旺旺的,上面放两只铝锅,一只热着一早熬好的高汤,另一只用来下粉。有客人来,老板便问一声:“吃什么?有米粉、米面、饺子(老家管云吞也叫饺子)。”
客人往往大剌剌地往桌前的条凳上一坐:“来碗米粉,三两,肉丝的。”
“好,先坐,马上就好。”老板说着,从泡着米粉的盆里抓起一把装进笊篱放在锅里煮着,一手握着笊篱柄,一手麻利地在灶台上排开几只碗,碗底放上盐、酱油、猪油、葱花、干辣椒末,待米粉煮好后放进碗里,添上滚汤,最后再舀小半勺哨子,或肉丝,或牛肉盖在米粉上。老板的手法极其精准,那一小勺也不知是多少天练就的功夫,肉不能太多,否则长年累月下去本钱大;也不能太少,不然显得小气不好看,留不住回头客。要铺在上面看起来不少,真正吃起来却又没几根。一碗粉下好,香气四散弥漫开来,老板喊一声:“三两的肉丝米粉好了!”先前点餐的客人便过来端走,不一会儿,“吸溜吸溜”的声音便传入耳畔,惹得人馋虫蠢蠢欲动。平日里长辈总交待吃饭不能发出声响,不然便会被骂是“饿牢鬼托生”,唯独吃米粉时是例外,似乎唯有那“吸溜吸溜”的声响才能表达出味美。待一碗连汤带料一齐下肚,额头上便渗出细密的汗珠,感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像吃了人参果一般,周身通泰,那舌尖上的记忆,吃过一次便永远难忘。
吃“早餐”还是吃“早饭”,在当时似乎是贫与富、“吃公粮”与“修地球”(种地)的区别。村子里也压根不存在早餐店,也只有 “上街”的时候才有机会换个口味。
那几年,农村虽然经济搞活了,大家口袋里都有了活泛钱,但“上街”还没成为常事,往往要到过年备办年货或过节走亲戚时才能成行。而“上街”,吃碗米粉或饺子是一定要的,有个说法叫“不进馆(下馆子)不算上街”,似乎不单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是一种仪式。因而年少之时,我最盼望的就是 “上街”,那种期盼,有如今天约会中的情侣等待恋人的到来,而米粉,便是我们的恋人。
三
小学时期,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和秋季运动会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两项活动都要在乡中心小学举办,所在地是乡里的经济中心,而且每到这个时候,各路商贩便蜂拥而至,而我们也可以拥有比平时多很多的零花钱肆意消费,不亚于如今的情人节圣诞节。
有一年,我和小伙伴提前一个月便开始攒钱,只想等到了那一天便冲进米粉店,大饱口腹之欲。只是临到了却又不由自主地被琳琅满目的零食和小玩意儿所吸引,衣兜渐渐瘪下去,换到手的是冰棍、大大卷、果丹皮、展昭包青天包装的话梅,以及周润发赵雅芝的不干胶贴画,等到了午饭时间,却发现钱早已不够了,只能眼馋地看着别人痛痛快快地“吸溜吸溜”,满心遗憾。
有年寒假,我生病了,胃口不好什么也不想吃,我的小伙伴高峰和周弟来我家找我说:“你二妈在码头上摆摊下粉和饺子,我们一起去吃吧。”
母亲问:“一碗饺子多少钱?”
高峰说:“五角。”
母亲便给我五角钱:“去吧,让二妈给你下碗饺子吃。”
码头除了渡口的作用外,还是类似集市的所在,合作化时期也曾繁华过,那时正延续着最后的热闹。时值芦苇成熟的季节,各地来割苇子的人不少。有结了工钱的,便到码头上来打打牙祭,二妈的生意还不错。见到我们,不等我们说话,她便招呼着说:“来来来,都还没吃中饭吧。”说着就安排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坐下,那边已排开碗煮起米粉了。待端上来,我早已忘了我是来吃饺子的,和高峰周弟三人围坐在桌子上比赛似的三两口便连汤吃了个精光。滚热的汤汁似乎是将我体内的寒气逼出来了,我出了一身大汗,感觉感冒好了很多。高峰和周弟给二妈钱,二妈不肯收,一老二少在那儿打架似的推来让去。我在一旁犯了愁,临来前母亲交待,二妈做点小本生意赚的辛苦钱,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可是,我是准备来吃饺子的,一碗饺子五角,一碗米粉是六角。踌躇再三,我终于拿出那五角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对二妈说:“我以为是饺子,只带了五角钱……”不等我说完,二妈从我手里拿过钱,一把塞回我兜里,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装好,别掉了。臭东西,名堂还蛮多。”
最终二妈也没收我们三个人的钱,我们不好意思,就在旁边帮着做点搬椅擦桌的小事。
四
多年以后,家乡的米粉风靡全国,古人形容柳词说:“凡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现在可以说:“凡有湖南人处,皆能吃米粉。”而米粉与米面的叫法,早已演变为了“圆的”“扁的”。长年漂泊在外,一碗米粉也可大解思乡之情,那句“吃圆的还是吃扁的”,已成了我最亲切的乡音。
前几年,一位朋友的伯父新创米粉品牌,并给我看了一则有关米粉的“品牌故事”:
话说当年曾国藩率领湘军在洞庭湖与太平军作战,屡受重创,几欲轻生。一日,湘军再次大败,曾极其郁闷,独自踱步湖边,欲投湖自尽。此时,从西边漂来一叶小舟,舟上有一老者,神采奕奕,器宇轩昂。老者正在烹饪,见曾国藩郁郁寡欢,故盛情邀请他登舟同食。老者端来一碗米粉,配上精心熬制的卤汁,异香扑鼻,美味爽口,曾国藩一碗下肚,顿觉神清气爽,飘飘然有羽化登仙之感,一时宠辱皆忘。隐约之间,但听老者言教:治大国如烹小鲜,统精兵亦如烹饪——武火煮之,文火煨之,食材佐之,则可济事矣。曾国藩似有所悟,请教道:某屡战屡败,何时才能拨云见日?老者抚须,从容对曰:昔神农尝遍百草,乃医民恙;高祖数败于项羽,而垓下一战天下方定。足下屡败屡战,愈挫愈勇,必能达成所愿!曾国藩茅塞顿开,不知何时上岸,而老者已飘然而逝……此后,湘军势如破竹,直捣金陵,一举收拾洪杨。曾国藩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开辟了“中兴将相,什九湖湘”的格局……
美食的故事我见过不少,但有关米粉的却是头一回。我问那位文艺青年同学:“这是你编的吧?”
他笑笑说:“故事是假,但道理是真。你说呢?”
我深以为然。故事是假,道理是真,一如当年那位前辈创造出米粉与米面,这都是来自生活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