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爱迪
第一次吃红泥花生,是在1997 年的春节。
那年春节,为了节约点路费,我留在深圳市宝安区过年。大年三十日那天,哥哥跑来接我去关内的市区过年,我惊喜万分地看到了多年未见的锋表哥。
锋表哥比我大15 岁,当我还在乡间和小伙伴搓泥巴玩时他已长大成人,所以,我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在我心目中锋表哥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因为父母常用赞赏惊羡的语气聊及他: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父母都是文化人就是不一样,锋一跨进校门就是学霸, 毕业于老牌名校,国营单位工作,满肚子都是书,出口成章,对待乡下的亲戚没有任何架子……
每次见到锋表哥,都觉得他如同电影里的人物,自带着熠熠的光芒。记得外公70 岁生日那年,他从外地回来祝寿,我隔着人群老远就看到被亲戚簇拥着的他:梳得一丝不乱的三七分的西式头,上穿亮铮铮的皮衣,脚蹬同色的深统皮靴,脖子上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 看上去潇洒利落,举手投足间既有温文尔雅的书卷气,又有豪迈的侠士风范。看着他,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想不到锋表哥竟然微笑着从人群走出来和我打招呼,问我学习成绩如何,有些什么爱好,叮嘱我要努力学习, 将来到大城市去工作……我好想告诉他:我喜欢你。可惜我那时面红耳赤,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那天晚上,坐在去南头口岸的中巴上,锋表哥亲切地向我问长问短,言谈和笑容还是记忆中那么温暖亲切,原本紧张不安的我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言谈也变得自若起来。借着车上的灯光,我悄悄地打量他:还是梳得整洁利落的三七分的西式头,灯光照射下,他的皮鞋闪烁着皮革特有的柔光,大概是多了一撇浓黑的胡须的缘故,他的身上有一种莫名的威严。
那时,去深圳关内需要边防证。晚上八点多,我们坐的车子来到南头检查站门外,所有的乘客都被赶下车排队验证过关。看着长长的队伍,我满脸紧张不安。锋表哥见了,连忙安慰我:“没事,我有办法的。”那时天空下着微微细雨,借着夜色掩护,锋表哥带我们绕过检查站的大门,沿着铁丝围栏摸索着往前走。“找到了!”他突然说。我和哥哥连忙跟在他身后从一个直径四十来公分的破洞猫腰钻了进去。夜色中我的心一直打着小鼓,生怕耳边突然响起:站住!不许动。
入关后,我们打的去到他的住地。锋表哥拿出一大堆零食,并从中挑出一个精美的胶袋递给我:在家时就听说你很喜欢吃花生,所以特意买了这种又香又酥脆的红泥花生,你吃吃看喜不喜欢。我鼻子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我们正吃着聊着,一个二十五六岁上下、看着十分憨厚的小伙子推开门走了进来。锋表哥告诉我们,那是他义弟,重庆人,在罗湖区的一家五星级宾馆做保安队长。
聊着聊着,锋表哥的义弟打开了话:前年我妈妈急病动手术需要5000 块钱,东拼西凑也只有3000 块,来找老乡玩的锋哥听说此事, 马上从口袋里掏出2000 块钱递给了素昧平生的我。在被推辞后,锋哥淡淡地说,紧急关头没那么多讲究,有钱了早点还就是。后来,我才知道,那2000 块钱是锋哥的妈妈给他来深圳避祸用的。熟悉之后,锋哥还经常帮我出谋划策,教我如何与领导及同事相处,使我顺利当上了保安队长。人心都是肉长的,锋哥待我恩重如山,我想报答他,就拜为他大哥,唯他马首是瞻。
那个春节我过得特别开心。大年初一早上,锋表哥给我发了一个装着80 元港币的红包,足有我当时工资的五分之一,而后,又请我们和他的另外几个朋友去了一家极豪华的酒店吃饭。此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能听锋表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地讲古今中外的各种趣闻逸事……
那年正月,曾在深圳画了个圈圈的邓小平爷爷突然离世,深受其益的深圳关内顿时哀声一片。锋表哥从新闻上得知这个消息,马上要哥哥和另一老乡去批发菊花到深圳街头叫卖。听哥哥说,那天从下午起一直到凌晨两点还有人在街头祭奠,他们两次批发的菊花都卖光了。回来一清点,两人各自挣到几百块钱(相当于当时一名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说到最后,哥哥感叹到:锋表哥太有眼光和商业头脑了,每次听他的都能挣得到钱。
那个正月,我试着在深圳关内找工作,但是,因为文化程度太低,我只能去街头寻找工作。深圳关内的街道十分繁华,每条路上都有无数的酒吧和饭店,我选择在相对更高大上的酒吧端盘子。听说我要去酒吧找工作,锋表哥十分慎重地叮嘱我:当服务员可以,但如果是招坐台的,你千万不能去。我很懵懂地问锋表哥:什么是坐台的?锋表哥没有解释,只是温和地对我说:你不懂没关系,反正不去做就行了。后来,因为性格太胆小内向的缘故,我打了退堂鼓,又回到原来的电子厂当流水线工人。离开那天,锋表哥给我买了几包红泥花生。
回到工厂后,继续过着机器般的生活,在那些平淡泛味的日子里,红泥花生成了我的最爱,只要发了工资,就会去买一包回来犒劳自己。每当我细细咀嚼那风味独特的红泥花生, 便会想念锋表哥,便会希望能再见到他,听他讲各种有趣的事情。
2004 年腊月底,姨妈突然过世。据说, 过她过世前一天,锋表哥被公安人员逮捕,可能要坐很长时间的牢。这个消息,让我和亲友们都如同被雷击。几年后,爸爸偶然看到一本书,才知道锋表哥竟然是一个纵横深圳多年的犯罪团伙的头目。
我想我大概是很难再见到锋表哥了。意想不到的是,2013 年去舅舅家拜年时竟然再次见到他:还是三七分的西式头和小胡子,只不过稀疏了很多……锋表哥冲我笑了笑,温和可亲如故,但却有无法掩饰的沧桑和落魄感。亲戚们七嘴八舌:家里有铺出租,儿子也长大了, 以后就在家好好过日子吧。锋表哥很诚恳地表示:以后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好好过日子。
我在心里祝福锋表哥:愿你以后的人生平淡安然!然而,就在几个月前,我听说锋表哥又入狱了,据说是因为涉毒……
我已有很久未吃红泥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