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乡没有亲人了,临近村头时,依然心鼓如潮。
想看见的是当年的小伙伴。可是他们也老了,相逢时有了难以愈合的隔膜,惊讶地握手, 拘谨地寒暄。虽是老酒大肉地轮换着请我,还是觉得走不近当年,走不进家乡。无奈时独步到村外,拥坐在一片草丛间。依然都是熟悉和亲切的草,名字都没变,有狼尾蒿,猫儿眼, 小米饭,矢车菊...... 没想到它们还坚守着曾经的相貌,曾经的真实。
那天酒瓶子才打开,我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说:“把门关起来,把你们的儿子孙子都请到门外去,这里没有书记,也没有啥狗屁作家, 再说话就直呼小名字,只侃儿时的趣事,谁说错就罚酒。来,同意就同饮三杯以盟誓!”
举座都愣了。直到三杯灌完,村书记才最先先鼓足勇气唤我小名说:“来,小黑,还是我先敬你。”这叫法使我听来陌生而新奇,小黑两字已被封存了半个世纪,如今一下翻出来, 还是当年的味道。
我说:“绕蛋你这就对了,来,俺们干!” 看我们两人直呼小名喝出真实来,有人也谨慎相互喊起那上了锈的小名来。可锈是锈了,却是原汁原味,喊着喊着就来到童年,酒也喝深了,惹来一浪一浪的疯笑,笑里仍然都是小时的影子。
“要说捣蛋,绕蛋你就算一个。”一直谨言慎语的小亮子,终于在醺醉中手指书记说出头一句话。“刘瞎子眼色不好你可记得?那回他犁地你跑到垄沟里扒着,从前头一把逮住牛鼻子。他光打牛,牛就是不走,那老头疑疑惑惑骂,大白天还出鬼了?慌忙拖着鞭子去瞧, 你爬起就跑,吓他一腚坐地上……”没说完大家又都笑得前仰后合。
鲶鱼嘴醉眯着眼,大嘴一扇一扇说:“大头,我那时怎么看你那头都像尿壶,嘴还能。后河结冰那回可记得?我们在冰上砸窟窿捞鱼呢,你倒一下先滑下去,好不容易把你捞上来, 我们都吓愣了,你冻得像龟孙子,还指着很远的另一个窟窿直眨巴眼说,怕啥?我从这个冰窟窿钻进去,再从那个窟窿钻出来就是了?”
“兔秧子兔秧子你是小胆鬼,可记得我们凫过后河偷瓜么?看瓜老头发现一喊,你连瓜屁股还没摸到,回头就往河里跳,那老头一见吓得连忙喊,小祖宗小祖宗你快上来,那水深, 瓜俺不要了。老头只顾喊你了,我们嘴里咬住瓜蔓子,不声不响从这边凫过河……”
酒越醉也越发疯,都颠三倒四地抢着侃, 指手划脚描绘,侃到激动处便拍桌打椅子,滑坐在地上的,干脆坐地上撕扯着猜拳行令。
我那天喝醉后不知是怎么被抬到会计家, 和会计一张床上捣脚的。酒醒后,老伙计又端着茶杯聚拢来,感慨说:“这才是一场最痛快的酒,这辈子还是头一回,”
一生回过不少趟家,只有这趟才觉得真正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