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亮
那是一座古老却不破旧的吊脚楼,竹片与木料搭建起来,窗棂子上细细的刻着雕花,屋里正做活计的老夫妻言笑晏晏,这一幕透过窗棂,在傍晚时分的夕阳下忽明忽暗。
她遥遥地望过去,想要将门扇上的打门锤看个仔细,刚刚睁大眼睛,便看到空中投下的炸弹将整座吊脚楼炸成了碎片!炙热气浪一瞬间扑到了她的面前,冲天火光顷刻便连成了一片!
“唐翠莲!”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令她从惊吓中反应过来,转过身去,看到负责人在焦急的挥手,“快点!十八梯等我们去支援!”
她连忙应了一声,跟了上去,四周已成一片火海,空袭警报和日军轰炸机的尖啸声交织在一起,盖住了街道上四处逃命的人群哭喊求救的声音,一片废墟与火海中,只有负责人手里的那柄“南部十四式”手枪枪身上的幽蓝光泽在牢牢抓住她的注意力,她得快一点,跟上去!
绕过一个巷口,枪声渐渐入耳,负责人的脚步猛地顿住,她一个不慎,差点撞了上去,被他拦了一把,才回过了神。眼前这条巷子多 是砖石构造,在空袭中难得未见几分破损,现 下却成了战场!双方都被对方的火力压制在了 拐角或土墙后面,谁也不敢多动一步,地上横 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她知道那里面有她的战 友。
“情况?”负责人紧紧地贴在墙上,刚刚 想把头探出去一点,便是一梭子弹将他逼了回 来。
“还剩三个。”一个青年抹了把自己的脸, 从土墙的弹孔里往外死死的盯着,“他们手里 有冲锋枪,有手雷!我们只剩二十二发子弹 了。” “二十二发。”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抓紧, 五分钟解决战斗。”
因为几分钟之后,会发生极为可怕的事情, 可是我们阻止不了……她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着,想要伸出手去阻止负责人和其他同志,刚 刚伸出手,那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已经和负责掩 护的同志打了声招呼,冲了出去,连续打了几 个滚,避开了冲锋枪的枪口之后,身形一闪便 跃进了墙角后!
她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热血一阵又一 阵地上涌,也跟着负责掩护的几个同志一起冲 了过去!对面冲锋枪的火光黯哑了一瞬,然后 又咆哮起来!
古旧残破的青石砖上迸开火光之后,蓬勃 的鲜血喷涌出来,她身边又有战友倒下,可是 这场战斗还未结束!她知道那个必须冲锋的理 由!即使不顾性命,也要在日落之前,把对方 解决掉的理由! 生死决战不过一瞬,第一个冲上去的人扑 倒了敌人,第二个,第三个,子弹打光了还有 牙齿!即便中弹,只要神志清醒就绝不倒下!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却只能看清对面一双双凶 残如狼的眼睛——这些汉奸,全部都戴着厚厚 的口罩,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的无耻之徒!
“砰——” 一位浑身是血的同志和敌人厮打在一起, 一瞬间终于抓住机会,将对方腰间的手雷引信 拉开,爆炸的气浪一瞬间掀翻了整条小巷!她 毫不意外地飞了出去,撞在墙上,摔了下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幕降临,整条 小巷里此刻静谧无声,只有浓稠的鲜血肆意流 淌,与被炸飞四散的尸块绞缠在一起。战斗结 束了?她努力想要爬起来,至少要收殓自己战 友的尸骨,可是她刚刚努力在血泊中翻了个身, 便听到皮靴踩在砖石上的声音。 一声,两声,森冷不祥。黑暗中走出了一 道身影,他手里拿着一柄手枪,却是遥遥地指 向了天空。
她的心脏一瞬间收紧!可是全身仿佛中了 定身术一般,躺在尸山血海中无法动弹,如果 她的手指能动一动,能摸到一把枪,哪怕只要 能爬也好,她想阻止那个恶魔!她的同志,战 友,在这条漆黑的小巷里尸骨无存,葬身血海, 为的就是阻止!
这条巷子下面,是附近防空洞最主要的通 风口!一旦通风口塌陷,里面的数万平民会怎 么样?! 枪声响起,一道冷厉的光轨带着尖啸升入 天空,顺着信号弹的轨迹,她怆然看向夜空里, 一队日军轰炸机正呼啸而来。
“醒醒……到岸了,闺女,你是不是魇着 了?”她睁开眼,看到身边大娘正关切地看着 她。 唐翠莲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过了一会 儿才慢慢地说,“谢谢您,我没事的……我只是, 梦到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她站起身,拎起行李,走上甲板,岸边一 座座吊脚楼,窗棂子上细细的刻着雕花,在清 晨细雨中,满是瑶乡风情,自成了好一副悠然 画卷。湘江清晨的细雨与江面水雾交织在一起, 温柔安抚着她的心情。在这一刻,唐翠莲才真 正感觉到,现在是 1944 年 4 月,这里亦不再是 重庆。 这里是永州,还不曾被日军摧毁的,她的 故土。
“还是我们永州好,不瞒你们说,我有个 长沙的亲戚,前两年我去送过几次粮食,你们 都不晓得那里已经被炸成个什么样子!”熙熙 攘攘的人群里,有人发出了感慨。 “炸成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旁边一个老者叹了口气, “鬼子的飞机大炮可不是假的,看看重庆还不 知道吗?” 这句话立刻被一个年轻人接了去,“要是 他们敢来炸永州,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唐翠莲转过头看了这个一身粗布打扮,皮 肤黝黑的年轻人一眼,果然他被那个老者嗤笑 了一声,“他们离得很远就拿大炮飞机炸过来, 你怎么扒?”
“只要有粮食,有条步枪,我就不会让他 们毁了我的家园!” “说的对!” 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声音,带着不服输,不 怕死的那股豪气劲儿,忽然令她眼睛有些发 酸——这是她的老乡,而她回来了。
刚跟着人群下船,略有些发福,行动却依 旧利落的中年管家匆匆迎了上来,带着点埋怨, 好似觉得大小姐回家还要坐三等舱的作风辱没 了唐家门庭似的,唐翠莲是没有读心术的,听 不到管家腹诽的话,她无意的回头看了一眼拥 挤嘈杂的三等舱下船口,皱了皱眉,避开了迎 上来要接手中行李箱的男佣,自己干净利落地 打开后备箱,将行李扔了进去。两个下人面面 相觑,只得乖觉地跟着大小姐上车。 “大小姐,您都好几年没回永州了,在您 看来,永州这几年可有什么变动没有?”
“看这新车就知道父亲的生意是越做越大 了,矿上人手还够?”
“那是自然的。”唐贵兴致勃勃地接了话, “这几年虽然田里不大好,沙丁却是极好招的, 兵荒马乱,难得有这么几年的好年景!” 唐家不仅有矿,新进又搞了个火车站旁的 货栈,堪称日进斗金。这个消息令她的瞳孔一 瞬放大了一点,然后立刻恢复了正常。唐翠莲 下意识用手指敲了敲窗玻璃之后,忽然开口, “先别回家,去冷水滩。”
“冷水滩?大小姐去那里是做什么?老爷 在家等……”
耳边的唠叨声已经不能吸引唐翠莲的注意 力了,她重新将目光放在了车窗外随处可见的, 衣衫褴褛的务工者的身上。
父亲这些年在煤矿上的经营算是赚得盆满 钵盈,连带着下人们也心宽体胖起来。他们看 不到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看不到眼前 发生了什么。 战乱区的灾民涌进永州,求一口能活命的 饭吃,才让矿上的老板们有了极便宜又不怕死 的矿工,而这算是什么好年景呢?
可连这种“好年景”,也马上要到头了。 日本的海路交通被美军切断,南太平洋的 日军陷入孤军奋战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 在陆地上打通这条生命线。
长沙自 1939 年起直到现在,坚守五年,称 得上难得,可是军中的有识之士都知道,那不 过是因为日军并未下全力去攻打罢了。现下又 传出盟军准备在衡阳建起军用机场的风声,莫 说国民党高层,便是中共这边,截获的日军情 报也已经基本确定。可笑的是,国民党高层仍 在幻想前三次长沙会战的累累战果能让日军胆 寒退却。
日军绝不会坐视长衡为盟军所用,更不会 在中国军队所布置的重重防线前打消斗志。 窗外是一片柑橘果林,春天的细雨正将一 棵棵果树滋润得枝叶舒展,好一片清净美景, 若是今年也能风调雨顺,到得秋季,周边省市 又会有无数商家来永州收购这特产的美味水果 了。
车上的人正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东北方向 的空中却传来了发动机的低鸣声。唐翠莲忽然 收紧瞳孔,“停车!下车躲避!”
男佣阿四不明情况,却极利落地一脚刹车, 然后便看到大小姐从车里冲了出来,招呼他们 跳进路边的地里。 这一身泥呦……阿四心里刚刚哀叹着,却 看到几架飞机,低低的从东北方向飞了过来, 在阴云中仿佛不祥的乌鸦,带着轰鸣声,还有 远处的火光,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那飞机飞得真是太低了,连机身上的太阳 旗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仰起头,注视着天空之上,“比重庆的 空袭次数,是少多了。”
没人回应她,半晌之后,只有两声哎呦。 唐翠莲从被细雨润过的土地中,将靴子拔出来, 看了看已经瘫软的男仆和管家,摇了摇头。
“算了,我来开车吧。”她用手指敲敲车盖, “不过,我还是得去冷水滩转一圈。”
说好了大小姐是清晨便到永州的,可这已 经傍中午了,是怎么说的?唐家下人们在大门 前左盼右盼,老爷那辆新车一停到大门口,立 刻便迎上去开了后座的门,里面坐的却是有气 无力,手软脚软的阿四。 “这这这?”
“花嫂,好久不见。”唐翠莲开了门,从 驾驶位下来,随手拍了拍风衣上的泥土,笑吟 吟的走了过去,点了点头,“刚刚遇到点儿事, 我也是一时心痒,想试试自己的驾车技术。”
“那怎么使得呦!让大小姐开车!阿四这 个——” 唐家的大小姐却已经将注意力从下人们受 了惊吓的絮叨上,转移到了阔别数年的家门前。
这是一座极幽静的宅院,穿过一重又一重 的门第,还有无限曲折的游廊。她一步步走进 去,两边的下人虽然清楚看到了自家大小姐半 身泥泞,却都恭敬地低下头,不敢露出半分嘲 笑不敬的神情。
“你竟还知道回来!”唐翠莲这门槛还未 跨过去,唐老板便瞪圆了眼睛,愤怒地拍了拍 桌子,可是待他的女儿从门外走进来,站在他 面前时,他的表情却变了。
“阿莲,你这一身是怎么了?!”
“没什么,路上遇到空袭,我躲一躲罢了。”
一提起空袭,唐老板也颓唐起来,半晌才 长叹了一声。
“老爷,您这又是怎么了,大小姐不是好 好的回到您面前了么。”姨太太一边轻声细语, 一边从怀里摸出个丝袋,将桌上那根水烟袋加 上烟丝,点燃后递了上去,“大小姐必定是累 了。”
可连这种“好年景”,也马上要到头了。
日本的海路交通被美军切断,南太平洋的 日军陷入孤军奋战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 在陆地上打通这条生命线。 长沙自 1939 年起直到现在,坚守五年,称 得上难得,可是军中的有识之士都知道,那不 过是因为日军并未下全力去攻打罢了。现下又 传出盟军准备在衡阳建起军用机场的风声,莫 说国民党高层,便是中共这边,截获的日军情 报也已经基本确定。可笑的是,国民党高层仍 在幻想前三次长沙会战的累累战果能让日军胆 寒退却。
男佣阿四不明情况,却极利落地一脚刹车, 然后便看到大小姐从车里冲了出来,招呼他们 跳进路边的地里。 这一身泥呦……阿四心里刚刚哀叹着,却 看到几架飞机,低低的从东北方向飞了过来, 在阴云中仿佛不祥的乌鸦,带着轰鸣声,还有 远处的火光,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那飞机飞得真是太低了,连机身上的太阳 旗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仰起头,注视着天空之上,“比重庆的 空袭次数,是少多了。”
没人回应她,半晌之后,只有两声哎呦。 唐翠莲从被细雨润过的土地中,将靴子拔出来, 看了看已经瘫软的男仆和管家,摇了摇头。 “算了,我来开车吧。”她用手指敲敲车盖, “不过,我还是得去冷水滩转一圈。” 说好了大小姐是清晨便到永州的,可这已 经傍中午了,是怎么说的?唐家下人们在大门 前左盼右盼,老爷那辆新车一停到大门口,立 刻便迎上去开了后座的门,里面坐的却是有气 无力,手软脚软的阿四。
“这这这?” “花嫂,好久不见。”唐翠莲开了门,从 驾驶位下来,随手拍了拍风衣上的泥土,笑吟 吟的走了过去,点了点头,“刚刚遇到点儿事, 我也是一时心痒,想试试自己的驾车技术。”
唐老板点了点头,唐翠莲看了一眼站在父 亲身后的二哥,唐二人也机敏,收到这个眼神, 便跟着妹妹出来了。唐家院落也大,长廊里兄 妹俩边走边聊,周遭的下人都乖觉的避开,正 是方便。 “这次回来怎么没见嫂子?” “妇道人家,胆子又小。”唐二不在意的说, “带着孩子去香港了。”
唐翠莲哑然,半晌又换了个话题,“二哥, 你上次和我说,家里新增了货栈的生意?” 二少爷唐轸一愣,才笑起来,“你还记得? 这几年货栈生意一直不错,这次也是机缘巧合, 才把王家的生意拿下。”
“我们家在东安县一直没什么生意,所以 有点好奇而已。”穿过一道又一道月门,唐翠 莲的眼睛在院落里或中或洋的雕像摆设上划 过,“回来的时候我想顺路去看一看吧,结果 还跑错了,去了冷水滩。”
唐翠莲觉得自己这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 唐二还是笑了半天,然后才开口,“冷水滩那 里可是市长的心尖,咱们不好插手。尤其这两 年往长沙运的军用物资越来越多,商贾经营那 里,只有赔,哪有赚?”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唐翠莲往冷水滩去了 一遭,除了看到火车一趟又一趟的往北去,还 有便是守在站台的乌压压士兵,一望即知在被 军事征管,只不过……
日军对湖南的轰炸频率一直在增加,为什 么不炸铁路呢?
这问题拿来问唐二估计也是没答案的,没 琢磨一会儿便到了自己的淑园门口,兄妹俩道 个别,家里的女佣知机便迎上来,殷勤地给大 小姐拿衣服,递热毛巾。
小天使喷泉,缪斯女神雕像,独角兽与森 林少女的油画。家里布置还真是没怎么变,几年前那套西洋贵族小姐的玩意,现在还整齐有 序的一样样摆在那里。唐翠莲意兴阑珊地扫了 一圈,一边换衣服,一边随口和女佣聊起天。
在外面呆了几年,她才知道这座宅院里的 世界是多么的与外界脱节,或者说,这里的人 赚钱手段是与时俱进的,头脑里的其他部分, 仍然是古旧的那一套。要不怎么说朱门酒肉 臭?唐翠莲草草扫了一圈,就把注意力放在书 柜里。一本诗集,又是一本诗集,还是一本诗集, 这次不是诗集了,是本几年前时兴的爱情小说。
“大小姐,马上要到中午了,您还是赶紧 洗个澡……”
“知机,”唐翠莲从那一书柜的新鸳鸯蝴 蝶派里抬起头,“麻烦你,给我找一本最新版 的《中华民国新地图》,申报出版的那个,要 是老爷和二少爷那里没有,你就出去帮我买一 本回来。” 唐翠莲草草洗了个澡,出来便看到桌子上 放好了一本地图册,说是在老爷那里借到的, 正好还是最新版。随手翻翻,饱经风雨的祖国 山河,都在这一本小小的册子里了。
不过比起查阅资料,对于房间内的女佣们 而言,伺候大小姐梳洗穿戴是更重要的事情, 为了在自家吃顿午餐,几件洋装全部乖顺地摊 开在床上,静静等着主人的目光。
(本文为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