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凤华
本文认为《哀郢》“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过夏首”指屈氏迁江南,“西浮”指屈氏放汉北,屈氏经夏水进入扬水再入汉北,因汉北在郢都的西边,故曰西浮,此处二者互文,系屈氏在顷襄王时期追述放汉北事以记之。
一
历代学者于“夏首”有多种解读。大体上分为两大类:一类认为夏首在沙市、江陵一带,另一类则认为夏首不在沙市、江陵,或在夏口,即今之汉口,或在沮漳流域。
一、夏首江陵说
(1)自西向东行:东汉王逸认为“言己从西浮而东行”,姜亮夫曰:“西浮者,谓自西而浮,非浮向西也。盖夏首在夏水出江处。夏水出江而北流入汉,故过夏水亦可沿夏水入汉而顺江东下,故曰自西浮,故下文言顾楚之东门也。”这种观点影响比较广泛,被大多楚辞译本采用。
(2)向西行:林云铭《楚辞灯》:“西浮,舟行之曲处,路有西行者。”清·蒋骥《山带阁注楚辞》也这样认为,即江水在出夏首出处必定存在曲湾。但林论被于省吾先生否定:“完全出诸臆断(《泽螺居楚辞新证(下)》,载《社会科学战线》1979年第4期)。”持此观点者,其根据在《水经注》:“江水左迤为中下水,右则中郎浦出焉。江浦右迤,南派屈西,极水曲之势,世谓之‘江曲’者也。”“中夏口在江津口、豫章口以东。”今人潘新藻由此在《湖北省建制沿革》中认定“此处名曰曲江,水势折向西南,屈原舟行过此,‘西浮’‘西思’之言,因地而发,触景而生,非虚构也。今有人译之为过汉口有回船向西,则失之远也(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第1版)。”张家清先生据此认为夏首在江陵郝穴。徐文武教授则认为夏首在长江荆江段盐卡、木沉渊一带,此地段江水先流向东南,再折向西,又转向南,形成一个之字形走势,江水自西向东形成一个急弯,水道受阻,向东南冲出一条河流,与上游江津口、豫章口来水汇合,向东南流去,形成夏水,冲决的河流即中夏水,决口就是中夏口。赵逵夫则认为,所谓西浮,就是先顺江东下,再从湖口入折向西。
(3)掉转船头:今人聂石樵承蒋骥说,认同夏首在郢都、江陵东南,认为“西浮”就是掉转船头,向西漂浮。戴震《屈原赋注》“既过夏首而东,复溯洄以望楚都”,亦此。
(4)“心思向西而船行向东”,这是郭沫若的论点。
(5)今人郭在贻放弃方位求证,选择从音韵学角度因声求义,认为西浮即疾浮,西字当作迅,迅从“卂”声。西,凡古双声,《说文》迅故从卥,凡,疾飞也,然则所谓西浮者,迅浮,亦疾浮,谓船行甚疾。马晓琴则认为,西是“棲”的古体字,同“栖”,即“凄然”之意,亦与下文“渺不知其所蹠”文通义顺。
二、夏首非江陵说
(1)认为夏首就在武汉的汉口。蒋天枢《楚辞校释》“夏首,夏水自长江支出处,北流注入汉水,其入汉处古称夏口,今曰汉口。”持此说者,还有王夫之、陆侃如、高亨、马茂元等人。《资治通鉴》南朝宋升明元年(477年)萧道成子赜至寻阳郡,以为其地可以“内藩朝廷,外援夏首”,顾祖禹《方舆纪要》“古来言地利者,蕲口之险,与夏首、湓城相为颉颃”,亦疑为汉口。王夫之这样解释“西浮”:“西望汉水,浮天际也。”蒋天枢则认为“舟至夏口因水势洄旋,舟若掉转西泛,故曰西浮。”
(2)民初学者杨守敬考订“过夏首而西浮”发生在沮漳,其《沮漳考》云:“夏水即阳水,沮漳即沧浪之水,即夏水之首。”他认为,楚有大郢小郢别郢。江陵郢都,春秋之季,被吴光所灭;宜昌郢都,战国之时,昭王之所筑。其《郢都考》云:“丹阳自归州徙枝江,在楚武、文之前,楚始都丹阳在枝江,秦拔郢指枝江。昭王前八代居纪郢。自昭王西逃沮漳,不复回纪郢。江南之枝江为古云梦泽。”
上述诸论皆言之振振,但其弊显而易见:或为自身际遇及政治伦理所左右,或违背常识臆测之所至,或忽视几千年历史地理之变化,赵论看上去颇合理,但又似乎漠视“过夏首”“西浮”之间的连贯性。夏首之争,至今未艾,而六朝以来学者所持夏首江陵说,亦逐渐被学界所接纳。本文采信夏首江陵说。
二
显而易见,上述诸论除杨守敬先生外,所谓“西浮”均在长江、洞庭湖一带发生。杨守敬先生认定,怀王、屈原一直居住在枝江郢都,北放、西浮就是沿沮漳西行至枝江古云梦泽,与上述论点大相径庭。“郢都枝江说”的追随者们,在秦王卑命钟出土后,更加坚定自己的看法。这件1973年5月在枝江云台公社新华三队由社员段绍纲犁地时发现的青铜件,刻有铭文十二字,钲部四字“秦王卑命”,鼓左八字“竞视(墉)(坪)王之定救秦戎”,由于鼓左第二字存在根本分歧,所以学界存多种解读:(1)秦王亲自下令竞去墉筑城,秦王到定,救秦国军队。(2)秦哀公求之于楚平(坪)王救秦国军队。(3)秦王求怀王救秦国军队。此钟便是秦求楚之铁证,“墉”被认定是怀王。这是杨守敬后裔杨世灿先生之论。也有人认为“墉”就是《离骚》里的伯庸,即屈原之父。但赵逵夫先生考证伯庸是熊渠之子熊毋康,是屈原先祖。且秦王卑命钟并非墓葬出土,又是单一编钟,缺乏连续性的证据链。杨世灿录杨守敬云:“屈原九年不回罗国(枝江)。屈瑕是其先祖,春秋攻而封枝江罗国,亦是屈原的世袭封地。古罗国迁徙湖南,屈原于前297年至前289年居封地汨罗,未回沮中郢都。”所以杨世灿认为,《抽思》写于前299年,怀王入秦未归,“有鸟南来集于汉北”指怀王入秦;《涉江》写于前297年,屈原离开当阳草埠湖季家湖楚王城,至长江百里洲南岸,至九嶷瑶圃,至昆仑普兰神仙山,渡江去汨罗,登高台鄂渚百里洲,至国舍居地邸外丛林,至沅江北,至常德德山镇莲花池七星庵村枉渚,至辰阳,至溆浦;而《哀郢》写于前289年,至今九年,即指前297年,系屈原在汨罗九年的历史回望。
杨守敬之说始于姚鼐。姚鼐认为《抽思》“有鸟自南来集汉北”系“怀王入秦,渡汉而北,故托有鸟而悲伤其南望郢而不得返也。故曰:虽流放,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也。”姚鼐认为屈原在怀王时即被放逐江南,其《哀郢》篇注曰:“鼐疑怀王时放屈子于江南,在今江西饶信,地处郢之东,盖作《哀郢》时也。顷襄再迁之,乃在辰湘之间,处郢之南,作《涉江》时也。”即一东迁,一南迁,《抽思》中的“汉北”是怀王入秦时经过的汉北,而非屈原流放之地。此说得到马其繟、饶宗颐、于省吾等人承继。而钱穆先生更大胆地把《楚辞》所歌洞庭沅澧诸名皆移汉北,不仅遭到对手游国恩先生的驳斥,亦遭到同道饶宗颐先生的批评。饶先生与杨守敬一样,认为“《抽思》作期,当在怀王入秦之后”,考证“北姑,即齐地之薄姑也”,彼时屈原正在出使齐国。他说,《抽思》文曰“实沛伹兮”,曰“路远幽处,又无行媒”,曰“道思作颂”,则其时原或被召,自齐将返郢也。钱穆“南地北移”之举,亦被古史地理学家石泉教授认同,石教授曾力证今荆州系列地名系南梁萧绎窃北地名篡改之。
屈原到底有没有放居汉北?林云铭的回答是肯定的。与姚鼐相反,他明确指出:“王逸谓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似《九章》皆江南之野所作也。兹以其文考之,如《惜颂》,乃怀王见疏之后,又进言得罪,然亦未放。次则《思美人》《抽思》,乃进言得罪后,怀王置之于外,其称造都为南行,称朝臣为南人,置在汉北无疑。”林还对“汉北”的具体地理位置,作了如下解释:“汉北与上庸接壤,汉水出嶓冢山,在汉中府宁羌县,上庸即石泉县,怀王十七年,为秦所取,而汉北犹属楚。嗣秦会楚黄棘,复与楚上庸。至顷襄九年,楚为秦败,割上庸汉北与秦,故《思美人》篇亦云指嶓冢之西隈,以身在汉北,举现前汉水所自出,喻置身之高耳,若别举高山,便无来历以此推之,则原之迁此何疑。”林云铭据楚地西境在怀王、顷襄两世的存失状况,认为屈原放居汉北是在怀王时,而“汉北”是指与上庸(在今湖北竹山县西南)接壤的一带地区。林的见解,得到了蒋骥、戴震、游国恩、姜亮夫、马茂元、胡念贻、金开诚、赵逵夫等人的拥戴。这其中还有些人认为夏首就是汉口的,如马茂元,但不妨碍他认同屈原流放汉北。游国恩《楚辞讲录》云“‘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系屈原此时放于汉北,故下文云,南指月与列星,又云狂顾南山,聊以娱心耳。以郢都在南之故,然则北山当作南山。”1973年在江陵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相马经》,有江、汉、南山等地名,则南山应为汉北之地东南部山名。
这些人虽然观点一致,但对“汉北”具体位置各持己见。除林云铭外,汪瑷认为在“鄢郢(今宜城)之南,江汉之北”;蒋骥认为汉北“乃郧、襄之地。原自郢都而迁于此,犹鸟自南而集北也”;赵逵夫教授则认为“其地即春秋战国时汉北云梦,在汉水下游之北面,当今钟祥、京山、天门、应城、云梦、汉川几县之地。旧以为在郧襄一带或襄樊以北者误,更不是在秦国之地”,赵的依据是该地系楚王田猎之所,设有“掌梦(掌管云梦泽)”之职官,赵论遭到孟修祥教授的反驳,孟认为“掌梦”是掌管圆梦的官员,且赵论汉北之所在郢都东,于方位不符,由此推出依“掌梦”推出的结论也是靠不住的;黄灵庚先生认为“屈原退居汉北,就是退回到他父亲生前谪居过的上庸而已(《离骚伯庸考》见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87年第1期P82-84)”,上庸在汉水西南,即今竹溪、房县一带,把上庸划归汉北,令人难以信服,也与《楚世家》“楚军败,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之两地之记不符。
依笔者“西浮即屈原流放汉北”之论断,屈原经夏水进入扬水(沮漳)经鄢郢再进入汉北(林庚先生亦云“从宜城再往北走,不远就到了汉北”),因鄢郢、汉北在郢都西面,故曰“西浮”,汉北按方位指向上庸或郧、襄之地,但郧、襄之地即古称汉北,便可排除上庸,所以屈原放汉北即郧、襄之地。依《楚世家》“割上庸、汉北地予秦”,二地相邻,且具“汉北”之地名;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据庾信《枯树赋》,襄樊以南至宜城一带称为汉南,则与之隔江相对的‘汉北’应是专指今樊城以北的一片地方。这里是楚与中原南北来往渡汉之处,故有汉北、汉南之称。这个地方在庸以东四百里左右,它在怀王时一直是属于楚国的。”《抽思》“低洄夷游,宿北姑兮”,“北姑”即古书中所称“百濮”,“姑、濮同音”,系西周初年之部落,楚立国丹阳后,逼迫该部落往西走,投奔庸,即在楚、庸之间的郧地。今亦有人考证北姑,即郧西汉北岸姑娘山西北湖北口古驿站。而据此,沧浪之水在沮漳便变得可信,而非今言之在监利白鹭湖或天、沔或涢水(安陆)一带。
三
笔者推断“过夏首而西浮兮”,“过夏首”指屈原迁江南,“西浮”指屈原放汉北。其理由如下:
(1)以屈原“博闻强识”“娴于辞令”之才,少年得志,20多岁即做了楚怀王的左徒之经历,“执忠信之志,存君兴国之心”,而遭怀王放逐之遇,且在三年之后,仍“竭知尽忠,而蔽障於馋”,他是不可能忘怀“西浮”这段人生历练的。周建忠先生《关于屈原“放逐”问题证辨》认为屈氏经历一疏一放一迁之人生历程,一疏在郢都,一放在汉北,一迁在江南,三地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2)以屈原“世洲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馋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的抑郁内心,“与美人抽怨兮,并日夜而元正(朱熹《楚辞集注》,戴震《屈原赋注》作抽思,王逸注‘为君陈道,拔恨意也’,以‘拔’释‘抽’,以恨意释怨,故王逸注本作抽怨)”的记恨之情,“宁赴江流,葬于江鱼之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尘埃乎?”的激愤之举,屈原更不可能忘怀“西浮”这段屈辱史。“念三年之积思兮,愿壹见而陈辞(《七谏》)”,说明屈原积郁在心,始终无法消弭块垒。
(3)关于《哀郢》《涉江》《怀沙》的写作顺序,《哀郢》写于《涉江》之后,是九年的历史回望。《哀郢》同时把两件大事:放汉北、迁江南记入文中。屈原放汉北是在楚怀王十六年(公元前313年)。刘向《新序·节士》说:“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尹子兰、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张仪因使楚绝齐,许谢地六百里。”邹汉勋《邹叔子遗书·屈子生卒年月考》采《新序》之说云:“考张仪去秦相楚,诈楚绝齐,皆在怀王十六年,则原之见放作《离骚》,必是年也。”陆侃如先生也认为:屈原第一次放逐,事在楚怀王十六年,其地点则当是汉北。一说在怀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04年),能很好地解释“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但此时郧襄地区业已被秦军占领。故有些学者认为屈原被放了两次,第一次是怀王十六年放于汉北,第二次是怀王二十四年放于云梦泽。不管真相如何,不影响本文结论之形成。
(4)追述之举,具备文献例证。比方王夫之《楚辞集释》认为《抽思》“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句,是“追述怀王不用时事”,王氏使用了“追述”之概念。
(5)“过夏首而西浮”多数学者倾向于地望而反对音韵、训诂之法,但既然有人采用上述方法,笔者亦可认为此处使用了互文之修辞。所谓“互文”,即“参互成文,合而见义”,一句话中的两个部分,看似各说两件事,实则互相呼应、互相阐发、互相补充。此系同句互文之形式,即“过夏首、西浮而西浮、过夏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