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旺明
那盏灯是父亲的,是盏普通的老式马灯。两根铁筒架中,镶嵌着圆鼓鼓的玻璃罩。顶上扣着铁盖,如同戴着一顶小帽。铁盖上的铁丝提手,支起来呈葫芦形状。马灯往桌上一放,看上去,像座小宝塔。
那盏灯,时时闪耀在我心中。
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夜,一阵隆隆的雷声过后,接着,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父亲闻声后,想到池塘出水口未堵,想到春水贵如油,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披起蓑衣,戴上斗笠,肩扛锄头,手提马灯,打开大门,消失在漆黑的雨夜之中。
父亲顶着风雨,来到池塘埂上。将马灯挂在树上,借着马灯的光芒和雷电的光芒,挥舞锄头,挖起一块块草皮,堵在出水口上。雷声震得塘埂微微发抖,闪电像条条金蛇在他蓑衣上乱撺,风雨把他的斗笠吹打得不住地颤动。他挥舞锄头,将出水口上的草皮筑得紧紧的。雨愈下愈大,沟渠的洪水哗哗流进池塘,塘水很快漫至出水口。出水口堵住了,贵如油的春水终于被拦住。
那盏灯,像父亲一样,浑身流淌着雨水,但它仍熠熠闪烁。光芒透过雨雾,把塘水映照得晖红,如同夕阳斜照水面。
一个夏日的凌晨,启蒙星眨着眼,萤火虫亮着灯,田野一片灰蒙。父亲一手端着镰刀,一手提着马灯走在田埂上。
父亲将马灯挂在田埂树上,下田挥起镰刀,唰唰地收割稻谷。马灯像一炬火把,引领父亲向前。父亲愈割愈快。唰唰的割谷声和吭唷吭唷的咳嗽声,惊醒了田鸡的睡梦。萤火虫飞飞舞舞、闪闪亮亮,好像在为父亲助兴鼓劲。
东方露出了晨曦,萤火虫熄了灯。一块田被父亲收割了一大半。树上的马灯仍闪亮着,父亲继续挥镰抢割。马灯身上挂着亮晶晶的露珠,父亲皱褶的脸上滚动豆粒大的珠子,说不清是露珠,还是汗珠。
一个秋日的傍晚,夜幕刚刚抖下,雷公怒吼,挥舞银鞭,从山那边赶来一块块乌云,将原来明星亮月的天盖得严严实实。正在吃晚饭的父亲,马上放下碗筷,说:“天要下雨了,隔壁家正在稻场打谷,我得去帮忙。”接着,他一手端起大竹扫帚,一手提着马灯来到了稻场。见邻居家人正在七手八脚撸草收谷,父亲将马灯搁在草垛上,挥起扫帚扫场。也许是父亲那盏灯的引领,一位位村民纷纷赶来了。大家齐心协力,将稻草、稻谷收拢成堆,并盖上遮雨胶布。雨水哗啦啦地下起来,将马灯和父亲淋成“落汤鸡”。邻居家人对父亲感激不已。父亲笑着说:“这叫你帮我,我帮你!”
那盏灯照着父亲蓄水管水、挥镰割谷、帮人抢收,还照着他夜里打鱼。
夜里,月色朦胧。父亲扛着渔网走在前面,我提着马灯跟在后面,我们一同去打鱼。来到野塘岸上,父亲一网撒下去提起来,网离水面时,我听到哗啦啦的鱼跳声。我禁不住惊喜地叫起来:“有好大的家伙!”待网完全提起后,我举起马灯一照,见是两条乌蟒似的黑鱼。我连忙用手去抓。父亲却把网口一捏,阻拦我说:“莫忙!”接着,他放下渔网,接过我手中的马灯,下到塘边,将马灯举得高过了头,照着塘水看了又看。然后上岸,张开网口,用手托着网兜,将两条黑鱼轻轻地抛入塘中。我不解地问:“这是野鱼,你为何放生?”父亲便回答说:“你没有看见它们正在哺育一群后代吗?”说罢,他又下到塘边,举起马灯照着让我看。在那灯光照耀下,我惊诧地发现,水中有一块密密麻麻的鱼仔,粗看,像飘浮在水中的一块黑布;细瞧,像一群蝌蚪在水中微微蠕动。
父亲那盏灯照耀小鱼儿成长,还照耀温暖我的人生路。
一个冬日,我到离家近10里路远的中心学校去阅卷。夜10时许,阅卷事情才办完,准备回家。天黑漆漆的,风裹着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我没有手电筒,没有同路人。找人借手电筒借不到,找人借宿说无宿处。
我像一只孤鸟,被黑夜笼罩在树林里,找不到回窝的路;我像一条疲乏的狗,蜷缩在校舍角落里,被风雪冻得瑟瑟缩缩。
正当我心急如焚时,校门外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团亮光。亮光如一颗星星,闪闪烁烁,渐渐朝学校靠拢。我走出校门,没料到,迎来的是提着马灯的父亲。
马灯的盖帽及灯座上,积满了厚厚的雪花,但闪耀着橘红的光芒。父亲头上的毡帽像马灯盖帽一样,变成了白帽,眉毛像涂抹了白粉似的,灰黑的旧大衣上沾染的块块雪花,与大衣破处露出的棉絮,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棉絮。
“听你娘说,你没带电筒,衣服又穿得少,我知道学校无宿处,这才赶来。”父亲边说,边放下马灯,脱下身上的大衣给我。我迟疑不接。父亲接着说:“我走路身上暖和多了,看你冻成了这样子。”说罢,将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提起马灯,调头引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马灯像一轮朦胧的月亮,将暗淡的光芒洒在崎岖的雪路上。父亲提着马灯,趔趔趄趄地行走,并不时回头望望我。我像一条受宠的狗,摇头摆尾,紧紧跟在父亲后面,听着咯吱咯吱的踏雪脚步声。
翻了一座山,过了一道岭,我们来到山谷一道壕沟时,父亲停止了脚步,站在一旁,举起马灯,照我跨沟。并说:“要小心,这道沟很深。”此时,父亲举起的不是一盏灯,而是一团火。这团火照耀着我跨沟,还温暖着我的心。尽管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冰凉凉的,但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纵身一跳,顺利越过之后,伸手想接过父亲手上的灯,照着他跨越。“不用,跨这沟我熟,没问题!”他边说边提着灯,嚓啦一声,跨了过来。随着灯光一闪,父亲在沟边一个趔趄,我急忙上前搀扶着他,他说:“不用,我这不是过来了吗?”
风嗖嗖,雪纷纷。山路愈来愈难行,父亲的趔趄愈来愈多。在那盏灯的照耀下,父亲好不容易把我接回了家。
如今,父亲早已离我而去,但父亲那盏灯还在。它挂在老屋的墙壁上,它老了、旧了。灯的铁筒架及铁盖上布满点点锈斑,玻璃罩上沾染厚厚的灰尘,那道铁丝提手也被岁月侵蚀得又黑又瘦。
但那盏灯永远闪亮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