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 龙
导读
五月的拉萨渐渐回暖,城区已有二十多度,阳光像煎锅炙烤着往来的行人,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阿里却仍在飘雪。为方便,我直接套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奔赴了阿里。
当天空与高原相遇便有了阿里。
去阿里是我多年的夙愿。几月前,我辞去了深圳的工作,终于如愿踏上了阿里的旅程。
前往阿里需边防证,游客只能在老家派出所办理。我未回老家,从深圳坐飞机直接去了拉萨。抵达拉萨后才知需边防证,以为阿里之行又要成憾,在日喀则旅行的表弟忽然发来消息,告诉我日喀则可办一周的短期边防证,且很快就可获批。我听后,当即买了次日去日喀则最早的动车。
五月的拉萨渐渐回暖,城区已有二十多度,阳光像煎锅炙烤着往来的行人,远在一千多公里外的阿里却仍在飘雪。为方便,我直接套着件黑色呢子大衣,奔赴了阿里。我需在下火车后的一个小时内,在政务中心拿到边防证,再赶上十二点前往阿里的班车。
日喀则去阿里的车每日一趟,车费六百多,行二十多个小时,乘客需在大巴过夜。发车前几分钟,我幸运赶上了班车,还火速吃了桶泡面。随身行李不多,除在炸鸡店买的几个汉堡,包里还有几本书籍,供旅途阅读。
不到片刻,车就座无虚席。除一个肥胖的年轻男人,其余乘客全是藏民,一路唱歌聊天,间或传递食物,整辆车热闹得像锅沸粥。我身旁坐着个藏族青年,皮肤黝黑,头顶用红绳盘着根发辫。当司机念到他的名字尼玛时,我不禁笑了一声。尼玛望了我一眼,和善的面孔毫无愠色。
车一路飞驰,除几次在沿途县城装货,很少停驻。司机是两个消瘦的四川人,肤色带有明显的藏地烙印。在西藏,随处可见来这里工作和生活的四川人。
出城区,一幅幅高原图谱随视野展开。雪山,牦牛,白云,绵延不断的山脉像狂怒的海浪,激荡着高原的诡谲与粗犷,又似一头头巨兽镇护着古老而恒远的边疆。在西藏,景色永远不会使人厌倦。每个人都心有所向。
傍晚,气温骤降。西藏天暗得很晚,十点,天空才披上一缕霞光。日落时分,车驶过班珠湖,阳光在湖面跃动着潋滟的舞步,仿佛万盏金粼。
日喀则大得出奇,凌晨两点,车才驶到日喀则和阿里的交界地帕羊镇。司机将车停在一家重庆饭馆,领乘客休憩,待到明早六点再启程。我和表弟毫无睡意,下车后,兀自在镇上散步。
夜空澄澈,星宿像张巨网抛洒在青色苍穹。银河,成了阿里赠予朝圣者的礼物。
店子大多歇业,走了片刻,饥肠辘辘的我终于见到一家亮着招牌的川菜馆。餐厅兼做旅馆和超市生意,环境破落冷清,老板是个中年的四川男人。我进店买了桶泡面,热水需另收三元。
吃面之余,我和男人聊了起来。男人说店内两班倒,晚上自己看店,白天则换成妻子。店只在夏季开业,冬天雪大封路,牧民也离开了镇子,没了生意只能歇业。我瞟了眼冷清的店子,面目堪忧地问男人生意如何,男人意味深长地答了句挺好的。我点了点头,随即多要了份炒饭。
回来时车空无一人,上车后,我和表弟在座位上倒头便睡,像两块昏沉的磐石。
六点,发动机的轰鸣将我惊醒,又有藏民想要唱歌,被司机厉声喝止,车终于过了日喀则。驶入阿里,海拔越来越高,天空飘起细雪,像赐予大地的羽毛。
临近六月,阿里却仍停驻在冬日。雄伟的雪山一路绵延,旷野荒凉,牦牛如朵朵蘑菇生长在草甸,天蓝得有些渺远,远方,云层像升腾的白色火焰。
在阿里,天空如此相近,仿佛每朵云都是供心灵攀登的阶梯。我忘了我的来处和归途,更忘了生死与命数。车继续往前,我将会一直轻盈下去,直至失去重量与肉身,成为一朵云或飞翼。
冈仁波齐最初未在我的行程之内,被阿里吸引是因它独特的第三极之美,以及古格遗址与土林的视觉冲击。圣火般的冈仁波齐,用一场悸动意外点亮了相遇。
近神山,要过神湖马湖雍错,无数游云浮在湖面,像被风圈养的羊群。远方,绵延的雪山念珠般嵌在蓝色湖岸。
阿里被誉为“世界屋脊上的屋脊”,不断攀升的海拔,稀薄的空气,恶劣的环境,都在用极端之美为这方土地加冕。
神山云雾缭绕,山下的草甸像条为朝圣者铺就的长毯。我们住在神山下的巴嘎乡,去神山转山的旅客也大多从这里出发。下车后,一股凛冽的空气猛地灌入全身,使我浑身发颤。
一夜车程毫无困意,放完行李,我立马带着表弟在镇上散步。镇子不大,物价颇贵,一碗饭三十元起步。街上频频扬起雾般的沙尘,时而还夹杂股腐臭味。为防沙尘,镇上的妇女全都面罩头巾,露出温柔而澄澈的双眸。一路可见许多转山或磕长头的藏民,身上灰尘久积,却面带虔诚。
徜徉了片刻,我与表弟逆着转山的方向走出了镇子。镇外可见许多帐篷,一条小路,细蛇般蜿蜒于荒原。山上密布洞窟,不时有野兔从洞里探出灰色的头颅。
行到一座荒山下,我与表弟径直爬向山顶。稀薄的空气让我有些气喘,不过多年的运动员经历并未让攀登太过吃力。山上除砺石与草冠,还有许多动物留下的粪便。登顶,烈烈的风瞬间像无数手掌推搡揉捏着我的身体,远眺可望到神湖及萦绕其周的雪山。那一刻,美让我失去了一切赞颂的语言。
我和表弟未去转山。恶劣的环境加上身体的不适,使我们放弃了转山之行。决定次日早起去看神山的日出,再赶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札达县。
凌晨五点,满夜的星光俘获着朝圣之心。空气未像想象中那样凛冽,反而有种独特的清新。表弟的高原反应愈发强烈,一路头晕脑胀,几次想放弃前行,在我的鼓励下坚持走向了山顶。
路上已有许多匍匐的藏民,破晓前的巴嘎镇,还在鼻息声中编织着温柔的梦境。
行往神山的路无灯,大地在星光下罩着层温柔的白晕。走了会儿,呼吸开始急促,表弟时走时停。我未有太多不适,一路阔步前行。无数摩托正在荒原上闪动着萤火般的光晕。
六点多,天开始放亮,起初是乳白的晕色,渐后又染上些嫩黄,最后整个天空骤然变蓝。我的视野正好被一座荒山阻挡,为看日出,我径直爬向了山顶。登顶后,视野陡然被一座山峰遮拦,才知山外有山。虽未看到冈仁波齐的日出,却望见了神湖旁日照金山的盛景,阳光涌向群山,像雪上狂舞的烈焰。
原本约了去札达的班车,在路旁等车时,一个藏族汉子忽然走到我们身旁揽客。男人不仅一口答应送我们去札达,还开出了极低的价格。不过那拙劣的汉语让我有些犹疑,怕有歧义,我又接连确认了几遍。男人听后,突然蹲在地上画起地图,像位指挥官认真地喃喃自语,我瞬间被他的朴实打动。
车是辆白色面包车,破旧的车窗粘连着大片黑色胶布,后座堆满大衣。关上车门,一股腐臭味顿时弥漫全车,前座坐着一个中年藏族女人,着华丽藏袍,背影曼妙动人。发车后,司机一路放着热烈的藏歌,沿途的雪山不停在提醒我,天堂近在咫尺的距离。
车行了一个多小时,忽停在一处山脚。司机转过身,向我双手合十。我诧异地摇摇头,没明白他的意思。他见状,重又双手合十,嘴里还虔诚地念着“阿弥陀佛”,我这才恍然他要去寺庙朝拜,当即说也想同去。
数道石阶连接着寺庙,至山顶,视野瞬间开阔,河流穿山而过,两岸群山宛若神的寝宫。寺庙造型独特,墙沿是圈白色佛塔,寺顶有两尊金鹿正沐浴晨光。
行到寺外,司机忽然走到一个洞前俯身摸寻。走近一看,洞内满是黑白两色的石头。不一会儿,司机掏出一颗白石,当即欢喜地揣进了兜里,并解释如果摸到白石会有好运,如若黑色则相反。我听后来了兴趣,也学着司机摸寻,片刻,一颗白石在我手心展开,司机立马大笑着为我鼓掌。我将石头当作幸运石揣进了口袋,表弟随后也学我去掏,摸到的却是块黑石。
寺前堆有许多牛头骨和玛尼石,形似一座座祭坛。进寺庙,映入眼帘的是座健身房。西藏去过的寺庙不少,有健身房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寺庙刚建不久,大殿很新,进殿需脱鞋,我嫌麻烦未入内。等司机朝拜完,便随他行了出去。
寺外有许多老寺的残迹,芝达布日寺始建于八世纪,由藏传佛教宁玛派高僧多扎喇嘛曲尼桑布主持修建,后改宗噶举派,莲花生大师曾在此修行。整座寺依山而建,规模宏伟,如今只余下残垣断壁,诉说着苍凉与颓僻。
山下有口温泉,许多藏民围坐在泉边泡脚聊天,春日会有许多人在水里洗浴。据说芝达布日寺的温泉能治多种疾病,泉水流过的石头映出鲜艳花纹,形如油彩,碧似翡翠。司机指了指冒着热气的温泉,兴奋地冲我喊了声开水。
车继续驶了半小时,忽停在一处路口。司机转过身,一脸无奈地对我说只能送到此处,让我们下车后自行在路口拦车。我听后火冒三丈,司机却只是兀自掏出收款码,瞟向窗外装傻。对峙片刻,我终于退让,扫码下车。打开地图,札达还有百余公里的距离,隔着弯弯绕绕的山路。
路口不通班车,我们只能站在路旁拦车。我一直不敢招手,盼着有车能主动停下载我们一程。几小时过去,却始终没有一辆车停驻。两个背着背篓的藏族女人从我们身旁经过,其中一个年轻女孩望了我一眼,咧开了甜美的笑容。
天黑得很晚,傍晚的天空还如同内地的晌午。在路旁蹲了六小时,我彻底失去了耐心,计划先去狮泉河住宿,次日再乘札达的班车。这时,一辆白色轿车在我们身旁缓缓停驻,车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自我介绍是餐馆老板,要送服务员去札达的一家分店,可顺带捎上我们。我喜出望外,以为等来了救星,听完车费却让我瞬间犹疑。同样的车程,餐馆老板要比上午的藏族司机要价高出三倍。见等车无望,最终还是上了车。
司机是四川人,女服务员来自陕西。女人相貌普通,身材有些圆润,性格飒爽,之前在拉萨的一家化妆品店做销售。两人关系很不一般,一路上不停打情骂俏。沿途景色壮丽了许多,不时,能在草甸上见到些野生动物。一次,车在女人的惊呼声中停了下来,我转过身,几只藏羚羊正在俯首吃草。
山越来越高,沿途海拔全在五千米以上。来西藏后没注意防护,我的皮肤不到半月就已晒伤,显露出藏民的肤色,女人不停拿我的脸打趣。我听后淡然一笑,说了句入乡随俗。
司机说阿里由于环境恶劣,当地人寿命要比内地短许多。我听后望了眼窗外,绵延的雪山正在苍穹下披着橘色霞光,像在喻示着生命的交替轮转。
近县城,四处可见各异的土林。整座县城都被土林包裹,像童话里神秘诡谲的王国。土林之前在其他地方也有见过,不过无论规模还是样貌都远没有札达震撼。绵延耸立的土林,一次次在我心中敲击出颤动的鼓点。
抵达县城时,天还大亮,所住的酒店后面有座巨大的土林,形似石笋。县城不大,不到半小时便可逛完。县中有一广场,可远眺巍峨的群山。与广场相连的是条新修的街道,开满了四川人经营的餐厅。表弟说札达为全国常住人口最少的县城。
札达的佛塔不同于其他藏区,白色中夹杂着一圈圈褐与蓝色的纹理。远望去,颇有几分童话的浪漫。许多老人闲坐在塔下聊天,有个高瘦的老人捧着把阿里扎念在忘情弹唱。我站在一旁侧耳细听,清脆有力的弦音像风在弹奏石林。曲闭,我与老人相视一笑,掌声四起。
在札达旅行最大的不便莫过于交通,县城不仅没有通景区的公交和班车,就连在其他城市常见的揽客车辆也难以寻觅,想去任何景点都只能徒步或中途拦车。原定了三个行程,另外两个都因交通不便不得不舍弃。最后只余下较近的古格遗址,结果不到二十公里的车程,在我唯一寻到的包车司机那里却要价三百,我听后当即决定向古格徒步。
没走片刻,炽热的阳光就让我忍不住拦车。去往古格的车很多,刚挥手就有辆白色汽车停驻。车一路飞驰,路旁除石林,见不到任何行人和住户。景区大门离遗址还有两点多公里,有电瓶车往返。表弟坚持徒步看沿途的风物。
古格的海拔比神山低了许多,大地披挂的绿茵让古格有些南方的温润,河岸密布着紫色树冠,枝干生满荆棘。树下,许多马匹正在悠然吃草。一切像极了春日的伊犁。
初见古格有些失落,古格是触动我来阿里的缘由。本以为遗址会像欧洲城堡那样恢宏,不过是在座普通石林上开凿了些洞窟,建筑大多已成残垣,或颓然模糊。步入其中,岁月的风浪却顷刻抚来了历史的颤动。所有的繁华与鼎盛,文明与传说,都在此刻汇成了一曲苍凉的挽歌。
遗址旁有条河流,如今只余下残迹,像条风干的泪痕,诉说着古格远去的繁荣。
越往上,景色越发壮阔。视野开始与周身的土林平齐,人陡然拥有了比肩造物的高度。
洞窟为古格人曾经的居所,由于建筑材料奇缺,古格人便直接在土林上开凿洞窟,穴地而居,而今,这些洞窟汇成了一面历史的星河。
洞窟内积满沙尘,壁上有许多黑印,为过去生火留下的痕迹。偶尔能在墙上见到些浮雕,像岁月的暗礁,触动着心绪。进入洞窟,待不了多时,涌动的沙子便会呼呼地灌进嘴里,像在替主人驱逐着不速之客。
半山间有座佛堂,入内可见几座颓坼的佛像。佛殿无灯,黑暗将大殿包裹得浓密而清冷,佛像前堆积着许多文物。一角的墙上,模糊的壁画形似神秘的马赛克图案。遗址顶部曾是国王夏天的居室,而今只余下残垣诉说着权贵的薄命。
登顶望去,才让我恍然古格选址的意义。居高临下的地势,不仅在心理上塑造了统治者的权威,更兼具了易守难攻的地形。王宫像座兀立于荒原的神殿,受着日月的加冕。
古格最为传奇的莫过于十万人在一夜间消失的传说。不过,我觉得多是为宣传而造的噱头。不断恶化的环境,腐化的统治,战争和地缘的冲击,共同使古格败落成一件历史的标本。
下山途中偶遇了两个女孩子,一人来自北京,一人自广州,一路相聊甚欢。本打算次日结伴而行,到山底后,忽然狂风大作,两个女孩子因风沙太大,想乘车回去。表弟却执意要看不远的藏尸洞,最后失却了缘分。
藏尸洞我未进去,倒非惧怕,而是对死亡保持一份景仰。
原打算次日去参观皮格石窟,但因交通不便断了念想,匆匆结束了阿里的旅程。回程路上,我看到所有雪山腾地而起,化成了一只飞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