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竹怀
纵观古代文人墨客,大多关心世事、忧国忧民,对于官场的腐败,总是想尽力去改变。在我的眼里,柳宗元谪居永州十年间,无论是压抑愤懑、病衰孤绝,还是纵情山水、读书著述,都浓缩成一个古代文人傲岸独钓的标志性画面,一千多年来伫立在西山脚下的潇水河畔,让中国的文学史里再添一柱顶天的脊梁。贬谪,毁了一个年轻有为的政治家,却造就了一个名垂千古的文学家。
地因人传 名扬天下
潇湘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永州是一本厚重的书。永州之美,美在山水,妙在人文。湖南历史文化名城永州古称零陵,因舜帝南巡崩于宁远九嶷山而得名,自古以来就是诗意盎然的地方。因潇水与湘江在永州城区汇合,雅称“潇湘”。历史上,地因人传,名扬天下的并不在少数。譬如孔子之于曲阜,屈原之于汨罗,诸葛亮之于隆中。正因为拥有了柳宗元,永州的历史文化底蕴才更为深厚。柳宗元一生47年的岁月中,中青年最美好的10年时光,从32岁到42岁,他一生最美年华与秀丽永州山水血肉相连。他寄情山水,寻幽探胜,为永州留下了丰富而宝贵的文化遗产。“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从公元805年到公元815年,柳宗元被贬永州长达十年,心情极度抑郁苦闷。因“得江山助”,一首山水诗《江雪》,传颂千古,描绘出一幅江天雪景图;一篇《捕蛇者说》,让永州古城名扬天下 ;《永州八记》更是铸就了中国山水游记散文的巅峰之作,奠定了一个城市千年后的气质,是永州响当当的文化名片。永州这个本来默默无闻的小城,也因柳宗元的诗文而名扬天下,成为一代又一代文人墨客顶礼膜拜、无比敬仰的圣地。
挥毫当得 美在永州
古城因柳宗元而增色,山水因柳宗元而钟秀。永州的山、水、岩、林、洲,各展神姿;城、陵、庙、塔、桥,独具古韵,构成了集秀、野、幽于一体,融古、珍、奇于一炉的文化资源大观,尽显造化之神韵。永州的山水如果没有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及其诗文,或许世人真的不知道永州山水有这么美。古城永州的山水泉石,凡经先生吟咏品题,皆成形胜。“歌以咏志,山鸣水响;绝妙好辞,万代流芳。”那时的永州,是《江雪》里的永州,是人们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永州,更是柳宗元的永州。纵观柳宗元的一生,你会发现他人生中最重要、最美好的年华,恰恰就是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到永州的十年。
柳宗元才华横溢,二十出头就考取了进士,又有很好的家庭背景。应该说,在柳宗元面前铺就的是一片锦绣前程。谁知入朝为官后没多久,他对时政的黑暗和腐败,深为不满。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刚刚接触政治核心的瞬间,又大起大落,被无情的政治一下子打压到了谷底。公元805年,柳宗元最初被贬为邵阳刺史,在赴任途中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自己什么政治理想都不能实现。作为革新运动的“主将”,他从四千里之遥的京城长安,来到荒凉偏远的永州,做了一个不能干预地方政务的永州司马,政治生命画上了句号。
永州在今湖南零陵附近,山水倒是不错,可是在当时十分荒僻,是个人烟稀少、令人可怕的地方。和柳宗元同去永州的,有他67岁的老母亲、堂弟柳宗直、表弟卢遵。他们远离京城,一路上,历尽旅途艰辛。乘一叶扁舟,经过茫茫洞庭湖,上溯湘江艰难前行,情状十分凄凉。时近初冬,白天寒风呼啸,乌云压顶,傍晚又下起了绵绵细雨。柳宗元触景生情,心中充满一腔悲愤。途经湘江与汨罗江汇合处时,往事越千年,他不禁想到一千多年前的屈原怀石自沉汨罗江,以身殉国。这时的柳宗元政治上受到沉重打击,理想受到严重挫折,忠诚而被贬逐,与屈原当时境况极为相似。他通过缅怀屈原,寄托自己个人的身世之感。
初到永州时,柳宗元生活很不如意,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后来在一位僧人的帮助下,最初望水而居,寄住在城南潇水东岸的龙兴寺里,寺内“凫鹳戏水中庭,蒹葭生于堂筵”。在龙兴寺寄宿的那段悲苦凄凉不堪回首的日子里,他写下《永州龙兴寺息壤记》。
到永州后心情一直不好,是永州山水治愈了柳宗元。为了使心情舒畅一些,他在忙完公务之余,常常到附近的山野去游玩。有一次到冉溪,他非常酷爱这里宁静、和谐的美景。想到自己借住在寺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于公元810年,他从城内龙兴寺迁居到愚溪。
柳宗元的愚溪,在湖南永州之野。潇水河宛如一条蜿蜒长练,由远古飘来,又轻曼地向湘江飘去。过萍岛,越西门,再前行少许,在潇水西岸,一股涓涓溪流,铮铮淙淙,泛着灵气。这就是曾经与柳宗元朝夕相伴的愚溪。
柳宗元情有独钟永州秀丽山水,特别喜欢择水而居。如果说在龙兴寺是望水而居,现在居住在愚溪,他离水更近了。柳宗元以水为邻,始终把心放在奇山秀水的永州:“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鱼,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送从弟谋归江陵序》)。美丽的湘水、秀丽的愚溪使他甘作永州人。柳宗元自比愚公,大智若愚,将冉溪更名为愚溪,把溪边的小丘叫愚丘;把附近的清泉叫愚泉;把绕过屋后的小沟叫愚沟;他还砌石拦起一个水池,取名为愚池;在池东造了一座小屋,叫愚堂;在池南建了个小亭,叫愚亭;又把池岛叫愚岛。这就是所谓的“永州八愚”。柳宗元把这些风景写成了“八愚诗”。愚溪清莹透澈,附近有钴鉧潭、小石潭、潇水诸景。他被水拥抱着,水的气度、水的品性,也许更适合他排遣心绪,思考人生。
寄情山水 医治心忧
寄情山水,是中国文人失意时医治心灵内伤的一道良药。永州之贬,是柳宗元人生一大转折点。永州奇异的山水唤醒了柳宗元沉眠的山水心性。公元810年,柳宗元坐在东山法华寺(今高山寺),极目远眺潇水西岸绵延数里的西山。他从大西门过河,沿冉溪而上,游览后写下了开篇之作《始得西山宴游记》。寄情山水,本意是逃避,但慢慢地,心灵在与山水接触、碰撞中,便有了一种微妙的感应。他游西山,穷其高而止,登高远眺,千里极目,气象万千。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人生原来还能有另一番景象。
诗画般的永州山水,这里有柳宗元的诗词,也留下了他的独立人格。永州偏远荒凉,夏天炎热,冬季湿冷,柳宗元很不习惯。但他深爱永州的山山水水,惊叹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甚至他在自己写的《小石城山记》里抱怨:老天爷很不公平呀,这么美的山水,老天爷没有把它放在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区,而是把它放在了永州这样偏僻的地方,它的美不被人所知,就像一朵鲜花,开得再娇艳,没人知道,多令人惋惜呀。或许老天爷把青山秀水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安慰像我这样被贬到此地的贤士啊。
柳宗元用十年时间,畅游永州奇山秀水、幽泉异石之中,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也由此而生。公元812年,诗人经过黄溪时,听到猿猴的哀鸣有感而作《入黄溪闻猿》:“溪路千里曲,哀猿何处鸣?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面对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捉弄,他乐观豁达,游遍永州千山万水,自我心理治疗,将个人情感融进山水,到了物我两相忘的地步。特别是在政治上受到打击,心情压抑时,他更感到永州山水对他心灵的安慰。在柳宗元的笔下,永州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幽深宁静之美,“永州八记”所描写的,都不是什么大山大河,它们甚至都带着一个“小”字,比如小丘、小石潭等等,可是,就是这些眼前寻常的小景,却以小见大地抒发的是柳宗元那一颗不平凡的心。
在永州10年,他徜徉山水之中,无奇不探,无胜不往。永州城西的西山,城南的石渠、石涧等,都留有他深深的足迹和优美的文字。被贬永州10年,是柳宗元生命力最旺盛的10年,也是他一生中最有思想、最有文学成就的10年,他的传世作品共计600余篇,其中有近400篇是他在永州写的。翻阅柳宗元寄情永州山水所写的记游之作,人们会深深地感到其中呈现的大多都是奇异美丽却又遭人忽视、为世所弃的自然山水。他仿佛是在借“弃地来表现自己虽才华卓荦,却不为世用,而被远弃遐茺的悲剧命运”。 柳宗元不仅乐山乐水,最关键的是他在用山水来写文章,用山水来写自己的人生,用山水来表达自己的心灵。在柳宗元的思想和灵魂的深处,他把一生最美年华早已和永州的奇山秀水完全融为一体。他不为写山水而写山水,而是把悲愤之情寄托于其中,形成了柳氏山水游记“凄神寒骨”的特色之美。
命运把人抛入最低谷时,往往是人生转折的最佳时期。永州十年,是孤独的十年,也是柳宗元寄情于山水,让心境得以超脱的十年。永州十年,他归园田居于愚溪边,躬耕,独钓,下棋,喝酒。游西山后不久,他又游了钴鉧潭、钴鉧潭西小丘、小石潭等,并一一写下游记,这就是著名的“永州八记”。 “永州八记”记永州之山,记永州之水,记柳宗元的内心世界。“永州八记”是中国山水文学的重要里程碑,它奠定了柳宗元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如果没有“永州八记”,柳宗元的声名可能会打些折扣,永州的声名也会打些折扣。
谁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柳宗元会和潇湘二水一样,成为永州诗意和哲学的源泉。柳宗元被贬永州10年之久,其中一半时间居潇水,一半时间居东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东山就是这么一座名山,它矗立于城廓之内,又横贯于城池之南北,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文化钩沉,柳宗元及怀素、范纯仁、杨万里等历史名人,在这里留下了宝贵的历史足迹。柳宗元《零陵三亭记》予以记载的读书亭、湘绣亭、俯清亭,即在今三中校园北面的东山之麓,遗迹已经不复存在,但三中所在地留有永州八景 “恩院风荷”。东山之顶高山寺,是柳宗元谪永期间第二住处,始建于唐代中期,时名法华寺。柳宗元被贬永州时,曾多次到这里凭吊东汉时期零陵郡太守龙伯高墓。因柳宗元在永州上任的身份是员外司马,所以后来人们将这条街叫作司马塘路。如今零陵沿江防洪大堤,从南津渡大桥一直延伸到了司马塘路,与“迴龙夕照”相望。青砖砌成的护栏很有古风古韵,点缀潇水风光,衬托历史文化名城。
“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柳宗元虽然遭到贬谪,但他依然忠贞日月,心系万民。他用他独特的思想和无与伦比的语言写出了《蜥蜴记》《送薛存义序》等文章,对贪得无厌者进行辛辣的讽刺,对苛捐杂税进行了批驳。柳宗元在邮亭圩梅溪写的《捕蛇者说》,永州更是家喻户晓,千百年来广为传诵。正因为柳宗元的爱民情怀才让永州人民永远纪念他。
公元815年正月,柳宗元接到诏书,要他立即回京。柳宗元踏上北归的风帆,结束了贬永十年的囚徒生活。潇湘之水迎他来,潇湘之水送他归。十年永州,十年亲昵,潇湘水赋予他善利万物而处下的品格,潇湘水永远留在了他记忆与生命的深处。离永赴都途中,柳宗元作《界围岩水帘》。一滴潇湘水,为他在永州境内创作划上句号。
可以说永州成全了柳宗元,柳宗元美丽了永州。玉处山而木润,渊生珠而草不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柳宗元没来,柳子庙还没建时,柳子街曾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街。但自从柳宗元到来,人们踏着街上的石板东来西去,柳子街就成了天下闻名的文化古街、历史名街。永远让人遐想,永远让人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