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伟
好久没回老家了,不是我这次回老家的理由。为晚婆婆祝寿,也不是非得去不可。毕竟晚婆婆和我家隔了几层,又少走动,就是要做做样子,带份礼钱回去也就算大大的仁义了。其实,父母有父母的想法,尽管他们已住进县城多年,但是对老家的大小事情从不敢怠慢。我和父母不同,这次回老家,纯粹是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吃到乡下的酒,我太想吃乡下老家的土酒了。
乡下老家,将酒一律统称土酒。也许土里生根储有精气,乡民爱土。土话黏人,故土难离,泥土芳香、养人,粪土也值千金……好似只要喝了这土酒,一个个就有胆有魂见性情了——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不曲不折,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乡下的土酒种类很多。甜酒系列有糯米甜酒、酒酿酒、双料酒;烧酒系列有米酒、谷酒、苞谷酒、红薯酒、玉米酒、高粱酒、荞麦酒……
乡下的土酒,其酿造过程,如一个怀孕的女人。美丽,希望,细心,幸福,丰实,是她的主题词。
比如糯米甜酒,过年时家家都要做。先是选了上好的糯米,漂洗白净,泡开,在蒸锅里放上水,蒸屉上垫一层白布,水烧开到蒸汽腾腾之时,把一边沥干的糯米放在布上蒸熟。将蒸好的糯米端离蒸锅,冷却至室温。在冷却好的糯米上洒少许凉开水,用手将糯米弄散摊匀。将“酒药”均匀地撒在糯米上,稍微留下一点点酒药最后用。拌匀后,将糯米转移到发酵的坛子中。放完后将最后一点酒药撒在上面。再用少许凉开水将手上的糯米冲洗到坛子内,然后用手将糯米压一压,抹一抹,以使表面光滑。最后盖上盖子,封严,放在保温的地方。我们农家往往待它如婴儿,用自己的衣服把它包好。时不时要去照料,看它是冷了还是热了?热乎乎的,大约三天就好。开坛,发现糯米已酥,汁液晶莹,气味芳香,味道甜美,酒味不冲鼻,尝不到生米粒。这时,你就咧着嘴笑,说声:熟了!仿佛如女人“生了”一样。“生熟”之间,心细如发,柔情似水;“生熟”之时,心花怒放,情不能已。
多吃甜酒,多吃甜酒好!奶崽婆吃了,乳汁白浓浓地溢,畅快酣漓。一个她,又一个她,掀开衣襟,抱着娃,四处转。她本不白净的脸上却很生动、明快,娃儿在怀里,鼓着小嘴一吸一吮,嘴角流满了一线线香甜的乳汁。不多久,娃儿就安静地进入了梦乡。一个她,又一个她,走到院子中间,或者塘坎上,放开喉咙喊着自己的男人:死鬼哟,还不快回屋吃甜酒啰——这些个女人,尽管家里空空荡荡,她们还是能够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带有体温的鸡蛋,在一只大碗边轻轻一磕,再用筷子搅稀,舀一勺热腾腾的甜酒冲进碗里,端到男人的手上。然后,就定定地看着那死鬼喝一口甜酒,咬一口丸子。那些个死鬼,往往这时候看着看着自己的大奶子大屁股婆娘,就有土话浑话出口:“甜酒冲鸡蛋,日夜不歇干”“呷丸子呷端端,讨婆娘讨壮壮”……
蒸烤各类土酒时,浸泡原粮、蒸烤酒饭所用的水,有相当严格的要求,有好井水才能酿出好酒;烧火自然要用上好的干柴,火候要恰到好处;使用的器具也是有讲究的,所用的甑子是用老树原木挖空而成。素有“小锅小灶小曲烤小酒,蒸锅天锅木甑出好酒”之说。烤酒时,甑子的中上部留一小孔插上细竹管,是为了出酒。锅底加热时,酒气上升遇冷凝聚为酒,落入酿中的接酒器中,再通过出酒槽流出,酒就成了。先出者度数高,酒劲大;随着蒸烤时间的推移,酒度渐次降低,越后者味越淡,香愈散。
在家乡,家家烤酒都只烤到二锅水,味醇正,劲大又不冲。有很多人家一边蒸烤,一边伸着小木勺在坛子里舀酒喝,说是试味,却是一勺又一勺,吱溜一下,咂咂嘴,吱溜一下,又咂咂嘴,更有甚者,就着竹管热乎乎地哗哗地流淌到肚子里。往往,好多人家蒸烤完了,酒也试得差不多了。
家乡出好酒的原因除了山清水秀柴火好有人细心照料之外,酒药也是极为重要的。据说那酿制土酒的酒药,都是深山里生长的十几种野果风干捣成粉状调配而成。后来有化学酒曲了,也没有一家愿用,尽管化学酒曲方便得多,而且烤酒时,酒量会多些,还烈些。
每年农历三月初三,许多人都要早早地上山采桃花,将花瓣清水洗净投入酒坛中,以酒浸没桃花为度,加盖密封,浸泡30日之后即成“桃花酒”。桃花酒,这是一个美得不能再美的名字!听到,你会想入非非;喝了以后,那可真是白里透红,人面桃花啦!这不是吹的,有科学为证,桃花酒确有活血美容之功效。
农村蒸烤土酒,往往就是这样,选在早春三月,桃花朵朵开的时候。山清水秀,泉清溪流,酒香在村庄上空袅绕。春风也像有点醉了,晃晃荡荡,一会儿停在这根树枝上,一会儿又停在那根树梢上。她也许是在偷听姑娘小伙的情歌。三月的情歌,如花如画,如风如诉,似小鸟般不停地绵绵啼唱……
说起吃酒,农村有农村的标杆。在农村,有大事,办正事,甜酒、烧酒便是当场货。比如清明扫坟,大伙都要喝“会酒”;比如“农忙”“尝新”“双抢”首要的是共祭社神,分享社酒、社肉,祈求好年成;端午节划龙船,往河里喂粽子灌黄酒;过年过节,竖屋上梁,生儿娶媳嫁女上寿……在这样的日子里,成年男子是活动的主角,有一种庄严和神圣,妇女在厨房里置办酒菜,一班细把戏早已乐翻了天,兴高采烈,笑语欢歌不绝,酒香从屋里源源不断地溢出,弥散开去。
在农村,酒只会越请越有,喜悦只会越来越多,运气只会越来越好。农家,客人来了要敬酒;难事、恼火事,也都是在酒桌上解决的。我们还常常见着一些汉子:喝一口酒,冰冻天也敢下河摸鱼;一二碗酒下肚,滋滋滋地,力就见长、胆就见大了,一个碾子也能提起来,半夜三更,晃晃悠悠,也敢翻过七岭八寨去走亲戚。
其实,吃酒,不仅是吃起来的时候有味,请吃请吃,请请吃吃之中,也是几多的美好,有滋有味。
我还记得,某某家有喜事了,一院子的人都要去凑热闹,吃酒席。那时,没有多少钱,也没有现在这么讲究。你撮一簸箕谷,我扯一块布,他提一篮子鸡蛋,有的干脆把自家屋里生蛋的大母鸡也抱来了……家乡正席前要请客人喝甜酒垫底,吃酒的人早早地过去了。不用吩咐,大家搬凳的搬凳,洗碗的洗碗,择菜的择菜……忙得热火朝天。也有的轮不到事做,就陪主人家的客人讲白话、打牌,那个时候打牌主要是找乐,输了也就拱拱凳子、挂挂胡子。实在无事,就带着客人满院子里转,或者山川田野里看风水。他们不晓得风光却懂得风水,他们知道风水比风光实在,更管用。他们要在客人面前帮主人和这个地方撑足面子,要让客人知道这个地方风水好,瓷实,养人,人和睦,有奔头。尤其是哪一家定媳妇的好日子,女方的人上门相面之前,他们更是起劲得很,甚至还早早地把家里的能够显摆的“宝贝”都搬到办酒席的人的家里,一点儿不心痛。
……
沉浸于对家乡酒的回忆中,班车抵达了我们下车的停靠站。我感觉今天的车比往日要快得多。快,在这时也是一种快意。嗅嗅鼻子,我好像闻到了远远飘来的一股酒香。从这里到我们老家有三公里小路,可以坐农用车。我不想坐,正如我在城市里头一样,无力拥有小车,打“的”嫌贵,又不愿坐“公汽”,大多只好走路了。另有一层原因,我也想放眼望望,看看当今春风三月弄桃花的窈窕风姿。也许是刚下过雨,路上无灰,细沙踩上去清爽作响,公路两边的树叶上还有未干的串串水滴,给人新鲜滋润的感觉。
一公里细沙路面走完了,正好到了后归哥的店铺面前。后归哥是晚婆婆的大孙子,见着我们回来了自然是格外的高兴。我却有一点疑惑:你这个亲亲的孙子怎么在这里开店子做生意还不回去张罗呢?我一个旁侄孙子倒从县城远的地方赶回来了。而且,我知道,晚婆婆三个孙子有两个在深圳打着工,按理说,后归哥要忙得飞才对。当然,我不好问,只怔怔地看着他不停地摁着手机叫喊。应该是五六个电话后,最后一个电话是有关我们的。他是向两公里外的家里通报我们回来的情况,而且还好像调遣车子出来接我们。我当然不肯。我没有能力带车回来已是矮了一截,再坐别人的车回去,岂不是更矮了一截?我仍旧坚持走路,母亲劝了我一句,见我不听,默不作声地跟在我的身后。母亲知道我的心思。
进村的路真如后归哥所讲,坑坑洼洼,泥水浸透路面。深一脚地,浅一脚地,我和母亲走得越来越慢了。其时,我也真想有一辆车来接我们。往远处看,并不见车开过来的影子。这时,后归哥骑着摩托又跟了上来,他要母亲和我搭他的摩托车,但我还是拒绝了。他又掏出手机叫喊,车怎么还不来?他放下电话,说车打滑,底盘又低,差一点栽进了田里。又接着说,就来了,马上就来!果然,一会儿,车子过来了。后归说是车弟,现在发大财了,开的是“蓝鸟”。我竟不认识车弟了,连母亲也不认识。车弟却认识我们,边喊边开门,不由我们不上车。上了车,他比我快,一边开车一边给我递过来一根极品软“中华”。母亲示意我发烟,我却捏住一根精“白沙”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好在车弟没看我,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着十年前他在我工作的小镇上做小生意的事情。我看得出,他还是存有一份感激之情,但更多的是抚今追昔的豪迈。车弟也是晚婆婆的孙子,不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晚婆婆大儿媳妇改嫁后的儿子。他在车里滔滔不绝地向我母亲汇报他的辉煌:他把父母接到了长沙专门请了保姆,他东西南北中开了好几家连锁分店,他儿子读贵族学校一年要好几万……我装作没听见,摁下车门,抬头去看窗外,田野披上绿装,满坡的桃花开得正盛。
一下子就到了晚婆婆办酒席的屋门前。晚婆婆的老屋早已不住了,住在后归哥的新屋里。后楚哥的新屋也在旁边,都是四扇三间四层水泥高楼。见了一些客人,认识一些,装作认识一些,跟他们打着招呼。没有几个人把我当一回事,一桌一桌的客人都在埋头打扑克和纸牌、搓麻将,桌上都堆了钱,数目不小,旁边围观的人很起劲。院子里的人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在帮衬。屋坪很大,七七八八地停放了二十多台小车、面的、农用车、摩托车。尽管这样,两栋大屋里却不喧嚣,也没有人来来去去地做事、搬家伙、打下手。就连晚婆婆的二孙子后楚哥、三孙子后良弟也是清闲得很,见我不打牌,陪我站在门口说了一通话。我问他们回来住多久,他们讲待了客明天就走,厂子的事多得很,自己带了车,又方便。我知道他们在外头打着工,但是有多富足,我从来不问,也生怕问到。他们却问我,县城有好门面地基卖么?我讲,有是有,只是你们在家里刚修了屋,而且县城里头有门面的地基贵得喊天。他们讲,你只管替我们去找,钱不是问题。他们说话的口气让我很压抑。我换了话题,说,待客真是累得很!他们却说,花几个钱,一切不用管,省力省事,好得很。我抬头见他们笑得很神气,而且令我惊奇的是他们两弟兄都烫了黄色的卷头发,好像一个模子套出来的。
晚娘走了过来,喊走了他们。已经中午十二点,我的肚子有点抗议了。我知道,这离开席起码还有两三个钟头。但是,怎么今天不先上甜酒呢?也许是客人太多,忙不过来。我没有事做,就去院子里走走。虽然离开老家快20年了,我自信熟悉它的每一条小溪,每一块水田,每一片菜地,每一棵大树,每一栋老屋,每一缕炊烟……然而,转来转去,发现自己竟然不认识它了。原先规则的一栋栋老屋在我的视野之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横七竖八、杂乱不一、冲天而起的高傲的高楼,楼的样式又花样翻新,装饰一个比一个豪华,互相攀高贴金。这屋,是谁的?有没有人?我不敢肯定。一家一家,走进去,空荡荡,冷冰冰,老半天没有人出来相迎。有几家确是无人在家,门上一把锁;有几家有人窝在楼上,或看电视上瘾,或围一圈打牌起劲儿,叫半天只见声音不见人影。我很是失落,又想起了以往的时候串门,每走一家,都会有人热情相迎,嘘寒问暖。有这么一会儿,肯定早有人给我端上了甜酒粑粑。每到一家,都要硬劝你喝一碗甜酒或者一壶烧酒。你若说,吃了,吃了,吃饱了。主人家就不高兴,说,土酒土酒,自家的土酒!喝下去,一泡尿就撒了。一定要喝得你面若桃花,醉步莲花,笑语串串,主人家才肯罢休。
八娘的屋大门敞开,一个人都没有。我从八娘的屋里一出来,心里直犯嘀咕,倒退一步,又抬头看了两眼,咦,八娘这大屋怎么矗立在田中间?上了塘坎,回眼一望,就发现院子里新修的楼房坐向都乱了,很多的楼房也如八娘家的一样,远远地看去,似浮在水田上面。我叹了一声,收回了目光。眼前的小溪,在我的印象中以前总是那样活水长流,清澈见底。一群群精灵般的小鱼儿,一下钻进如少女长发飘逸的丝草之中,一下又藏匿在安憩的卵石之下。小溪两边,红花绿草常新,白杨树如一排排军人,白天黑夜笔直地立在两岸站岗。那时候,我常见着院子里的女人们蹲在溪的上游淘米择菜、洗衣浣纱、涮锅碗瓢盆,男人们则在下游擦洗镰刀锄头、箩筐犁耙等。一到夏天,我们一班细把戏更是迫不及待地下到溪水里,抓鱼、摸田螺、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可是,今天的小溪,却像生了一场大病,它再无一路欢快歌唱的声音了。小溪中到处是废弃的塑料袋、包装纸、烂皮鞋、剩饭剩菜,溪水也变了颜色,浑黄浑黄,水面上还浮着死鸡死鸭,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昭示它们是冤屈而死。
在塘坎边的老树下,我碰见了玉勇婶娘。她很高兴,我的脸也由阴转阳。见了面,玉勇婶娘主动伸出手来和我握手。这一握,我就握出了不一样。不光光是她的手没有以前那么粗糙了。玉勇婶娘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定格于一个晒太阳的光团,暖暖的,平平静静的。玉勇叔30多年前在修龙江水库时砸断了双腿,一直瘫痪在家。婶娘总是抱着玉勇叔在太阳底下晒太阳。晒着太阳的玉勇叔如一个小孩,脸上就有了傻笑。婶娘却总是那般平静,看着远处的天。我每回见了太阳底下暖暖的一团,就是玩得再怎么样高兴,就是蹦跳起八尺高时,也立刻安静下来。有几次,还帮奶奶把一大碗热腾腾的甜酒粑粑送到玉勇婶娘面前。然后,侍立在一边,看着婶娘一调羮一调羮给玉勇叔喂甜酒粑粑。玉勇婶娘这回大大方方礼节性地和我握手,又在我面前说起他读研究生的华儿,再就是说起深圳的世界。她胖了许多,肉色白净红润,头上戴了一顶呢绒帽子,身穿红艳艳的羽绒服。她说了很多,却没有说起玉勇叔。我预感到什么,便打断了她的话,问:“玉勇叔怎么样?”她很平静地说,还不是那个老样子。我从塘坎上向玉勇叔家里走去,婶娘紧跟在我的后面。进了门,无人,我立马上了二楼,急急地喊。有人推着车子向我们滑来,玉勇叔坐在轮椅上。我对着他,俯下身来再认认真真地喊了他一声,玉勇叔很茫然,脸上连傻笑都没有。我们就这么站的站着,坐的坐着,一时无话。婶娘也许记起了什么,说,伟宝你饿了吧,城里头开饭开得早,按理泡一碗甜酒粑粑给你吃,只是我这些年不在家,再无酿甜酒,冲一杯牛奶你喝不?我匆匆地逃了出来。立在新起的屋前,我看到屋坪里那棵老树还在,那太阳下暖暖的一团光亮的影子早已不晓得飘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从晚娘的口里得知,玉勇婶娘已在深圳干了七八年了,替一个瘫痪的富人搞护理,一个月四千多块呢!那么,那么玉勇叔呢?我问。晚娘说婶娘在娘家请了一个远房亲戚来照护玉勇叔,一个月才开四百块钱。这回,要不是你玉勇叔害了一场大病,她也不会请一个月假回来,白白地丢了四千多。
我最后决定去看看玉顶叔,主要是想了解娥姐的情况。当年,娥姐是全大队最乖态的一个姑娘,却硬性被父亲逼迫去嫁一个吃“集体粮”的信贷员。据说后来离了婚,跟了一个有三个娃的大队周秘书。玉顶叔看见我,不起身,不喊座,也不看茶,当然更无酒喝,只是他一根我一根地递烟,好在烟都是精“白沙”,对等。玉顶叔一直很“政治”,早些年,上面吹了什么“风”,他就敢下什么“雨”。可是,他最大的官,只当到了村民组长。娥姐是玉顶叔的大女,乖态灵巧,玉顶叔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于是,娥姐的人生轨迹便早早地有了“模板”,嫁吃“集体粮”的信贷员,做大队周秘书的填房。后来,娥姐做妇联主任、秘书、村委会主任。这回,听玉顶叔说娥姐做了村支委会书记。玉顶叔说,伟宝,你是读书人,晓得的——共产党的天下,支委会书记,老一呢!其实,我又晓得什么呢?听院子里的人说,娥姐最初是不愿意的,只是当起了芝麻点的一个官后,当着当着就上瘾了。有人说,看看,一个土砖屋,矮塌塌的。一年到头,三四千块钱的补贴费,还乐哈了呢。还抵不到人家一个月的工资呢。玉顶叔不管这些,笑呵呵地跟我说,晓得么,伟宝,选了三次呢,都是我家娥妹子的票第一!我知道玉顶叔的潜台词:娥姐为他们一房人争了光,耀了祖呢!别看晚娘家三个崽有两个在深圳广州开厂,一个在街上开店铺,起了三座高楼。玉顶叔却很不屑,说,难道他们在外头逛得了一世,迟早总要回善塘院子来的!回来了,神气什么,还不都归我家娥妹子管,都要看我的眼色去行事。玉顶叔说得很“政治”,我有点恼,问:“现在村村通公路,你晓得么?”我是冲着那条总是修不好的进村的公路来的,有点诘问的意思。他说,咋不懂?一公里路上面拨了几万块钱,现在我家娥妹子手里头就有二十多万块钱指标呢,只是大家按人头还要交一些才够用。可是,征地、出工、交款,要不是他有意见就是你有意见,交了几次,又退了几次。现在这个样子,怪不得我家娥妹子,她帮大伙早把指标都争到手里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于晚婆婆的酒席,他不问我,我就问他:吃酒去不?玉顶叔的一句话让我噎得够呛:他是他我是我;他发他的财,我当我的官!
我只得悻悻地走了。迎面碰上去放牛的玉棋婶娘,她牵着牛朝下坡园的田垄里走去。牛绳捏紧在玉棋婶娘的手里,短而直,白白的尼龙绳,扎眼得很。想着我们以前放牛,一班细把戏,清晨巴早相约去放牛,牛走在前,人跟在后,迎着山那边初升的红日,走进山的深处,亲近一地绿水的青草。牛“哞——”的一声,眼珠瞪得老大,眼角有水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它似乎受了委屈,驻足不肯往前走。一头小黄牛,怎么这样——瘦骨嶙峋、毛发干枯?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小黄牛。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家家里不养牛了,很多人荒了田。有的人家,就是要耕田,也不用牛,请一台“铁牛”“突突突”地去耕去耘。难怪!……
走在半路上,后归哥打了我的手机,说,开席了。我问,有这么快?我不相信有这么快,因为,农村能在三点钟开席就算很准时了。这会儿,我看见手机的时间:12:58。后归哥在门口等我,他说他也是10分钟前刚回来的,因为定了下午1点准时开席。
席上,有几件事情大出我所料:一是我起身环顾左右,不见有几个院子里的人;二是桌上没有热腾腾的甜酒,也无醇正的烧酒,摆了两瓶牛奶、四瓶啤酒、一瓶高度白酒;三是桌上餐具是清一色的不锈钢碗和碟子,不见喜庆的红双喜碗、海碗,桌上那一叠塑料薄杯子、那一堆短小的竹筷子都是一次性的;四是菜式花样翻新,分量不多;五是席至高潮,没有答谢和讲好话的,红花鞭炮换成九个大花礼炮。在席上,尽管有后归哥安排小姐夫劝我的酒,还有庆大姑父相陪,我却总共只喝了一杯啤酒,就早早地下楼出来了。在门口,后归哥问我吃得好么?不能扫了喜庆的兴,我只得点了点头。后归哥就愈发眉飞色舞,说:要晓得,请的都是专业班子,还有一个国家二级厨师呢。五个人,桌椅碗筷全带,煮饭炒菜,端菜捡收,打扫“战场”,我们一概不管。菜也由他们买,我们结账就是。另外,再给办席的钱,40元一桌,15桌也就是区区600元钱,省事又省钱。这个师傅原先是石江煤矿的大师傅,现在退休有空了,出来跑跑。他有名片有手机号码,一个电话摁下,全部搞定。好得很,现代信息社会就是好,真个是有钱想干什么都行!
席后,各自四散。晚婆婆喊东喊西,送这个送那个,显得忙乱而又高兴。我跟他说,你都上了九十,不要忙,只管享福了!晚婆婆笑呵呵地说:享福,享福,大家都享福!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争气了,一身的病。晚婆婆也像玉勇婶娘一样握着我的手不放。我说,晚婆婆,你要多保重身体,有个伤风脑痛要记得及时去光庭爹辈那里看病。光庭是院子里的赤脚医生,辈分比我们大两辈。晚婆婆讲,亏你还记得光庭,他也去了广州打工四五年了,现在瞧病要跑到花桥街上去,十多里路呢!
看得出来,晚婆婆还有很多话儿要跟我唠叨。我忙起身要走,向她辞行。晚婆婆和晚娘都留我和母亲住一夜。母亲有住的意思,抬头看我。我偏过头去,说,明天星期天值班,一定得走。晚婆婆和晚娘就说,真要走,那也得等一下!她们一起去了内房。我想,不出意外,这可能是我此行唯一获得的一包温暖了。因为,我知道,农村吃酒“回包”,用红纸串着,一块几斤重新鲜肥肥的大猪肉,或者一块熏得红亮的腊猪肉,外加几个血粑丸子、甜酒粑粑,喜庆、温暖的气氛立时显现出来。然而,等晚婆婆和晚娘一起出来,她们却是两手空空,走近我和母亲身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小红包塞给了我们。
走时,我谢绝了车弟的“蓝鸟”,谢绝了庆大姑父的“面的”和小姐夫的农用车,也谢绝了后归哥的摩托车。我和母亲缓缓地走在村子那条唯一通向县城的机耕路上。母亲时不时回过头去,我却径直往前走。一路上,春风暖暖拂面,桃花朵朵招手,我却无心搭理。有车子间或驶过,溅起泥水串串,我也不犹豫,不择路,不躲不避,继续朝前走。
我也不知道我要走到哪里去,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春暖三月,相思如水。
“春醪酒共饮,野老暮相夸。”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我趔趔趄趄走到村头,也就是泥路和沙路交界的地面时,心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话——春风桃花土酒淡,人往前走水东流。
显然,这句话在春暖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不合时宜。显然,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
抚今追昔,我却为它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