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3日,驰名中外的黄永玉先生驾鹤西去,学界一片哀鸿。很多读者来信来电,期望编辑部组织刊发纪念黄永玉先生的文稿,我们特辟栏目,以飨读者。胡建文系原吉首大学报社社长,与黄永玉先生有交际;杨恺系湖南邵阳人,对黄永玉先生有研究,故刊登二位作者来稿。
您一直会在……
文/胡建文
黄老,您真是太洒脱了!
我知道您不怕死,您说过您对死毫无畏惧。可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我还在等着跟您的第五次见面,等着您的“百岁画展”呐!
从昨天开始,满屏都是您走了的消息。我想,如果您还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呵呵”一笑:“女士们,先生们,黄永玉走了就走了呗,何必那么大惊小怪?”
今天,风雨湖畔飘着诗意的细雨,我轻轻地走进坐落在湖畔的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在博物馆负责人何伟老师的陪同下,把博物馆的各个展厅都走了一遍。何老师说:“老爷子立遗嘱了,不搞任何纪念活动。到博物馆来走一走,看一看,就是对黄老最好的纪念。”
在博物馆序厅您的巨幅自画像前,我给您深深地鞠了三个躬。您依然像往常一样,身穿休闲装,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插在裤袋里,目光从容,仿佛能穿透无数个世纪。
您的画像让我感到踏实不少,足以弥补心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的空洞。
黄老,我记得您说过一句十分经典的话:“世界长大了,我他妈也老了。”都说世事无情,说来说去,还是时间最无情。我是1998年大学毕业那年跟您第一次见面的,您看,一晃25年就过去了!25年,整整四分之一个世纪啊!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精神抖擞!套用您对70多岁易中天先生说的话就是两个字:少壮!
那一次,您是应邀回来参加沈从文国际研讨会的。顺便,也给我们做了个讲座。您没有准备讲稿,讲到哪算哪。您讲沈从文的故事,讲您的艺术人生。您讲得神采飞扬,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讲到一半,您突然停了下来:“我不会讲了,就讲到这里吧。我这个人不会讲话,回答问题还可以。接下来大家提问,我来回答好吗?”70多岁的您,率真得就像个孩子。接下来的提问环节,气氛非常热烈。我坐在最前排,得近水楼台之便,给您提了个怎么理解朦胧诗的问题。您说您虽然不写朦胧诗,但对朦胧诗还是比较欣赏的。至于有人说读不懂朦胧诗,您讲了这样一个小故事:有人说看不懂毕加索的画,毕加索问,你听过鸟叫吗?对方回答,听过。毕加索又问,好听吗?对方回答,好听。毕加索最后笑着问,你听得懂吗?大师毕竟是大师,我觉得,您的回答跟毕加索的回答一样巧妙,一样智慧!
第二次见到您,是2006年10月1日,在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的开馆典礼上。80多岁的您和夫人,牵着一对小孙子和小孙女的手,从齐鲁大楼铺着长长的红地毯的台阶上健步走下,格外精神。剪彩过后,您作了简短的发言。这一次,您谦虚得真是太过分了。您说:“我的收藏,我的作品,跟全国的收藏水平,全国的创作水平相比,算不得什么!这只是我离开故乡在外浪荡了一辈子,羞涩行囊里的一点点对家乡的奉献而已。”最后一段最具黄氏风格:“听我的好友、律师向天桂女士说,捐献文物法律条例中,有一两条成文法这样说:捐献人不在人世后,捐献人家属生活困难时,接受捐献方面应给予关心照顾……这种好意真美,真温暖。因为这次的捐献是我们一家共同的决定,对这种好意,我们全家心领了。我告诉我的子女,有朝一日真轮到要讨饭的地步,千万记住,离吉首大学的大门越远越好!谢谢!”
2013年12月,90岁的您再次回到博物馆。您兴致勃勃,主动亲自给来宾和师生们担任讲解。您站在自己的画像前,仔细地打量了好一阵,笑着对大家说:“像戴了两个大耳环。”您说的两个大耳环,就是照片背景上您自家两扇仿古的大门的门环,刚好“挂”在照片中您的两只耳朵上。在艺术人生展厅,工作人员指着一张您早年摄于文昌阁小学的老照片问:“黄老,他们说从右边数起的第二个孩子是您,今天向您求证一下,请问是您吗?”“有点像我。”一行人都被您那独具魅力的黄氏幽默逗得哈哈大笑。
跟着您参观“黄永玉艺术博物馆”真是太有意思了。对于博物馆中的那些宝贝,还有谁比您更熟悉它们呢?您在您的每一件宝贝面前驻足停留,跟我们一一介绍他们的来历、价值和背后的故事。走到《阿诗玛》那幅作品前,您深情注视良久,幽幽地说:“‘阿诗玛’活到70多岁,晚年过得很凄苦。”语气里充满了对《阿诗玛》人物原型的深切悲悯。
黄老,您在博物馆即兴创作过一幅画,画的是一只长翅膀的老虎。开始大家都不懂,您为什么要给老虎画一双翅膀。画完您题了一句话:“读书就像老虎长翅膀”,旁观者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您是要借这幅画告诉我们的大学生朋友,要多读书,读书能使人如虎添翼。您还记得吗?那天,这幅画突然勾起了您有趣的回忆:“有人问我,吉首大学有没有美术系,能不能多培养几个像黄永玉这样的人才出来?”说到这里,您开心得像个孩子。现在我也想向您求证一下,您的孩子似的笑是不是蕴含了这个意思:“逃学大王黄永玉可不是大学培养的,我初中都还没毕业呢!我只比我从文表叔强一点,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哈哈,猜错了您莫见怪。
时隔六年之后,2019年春夏之交,95岁高龄的您陪着您的好朋友、前国务院副总理马凯先生又回了一趟博物馆。这是我第四次见到您。这一次,您看上去明显老了一些,但仍然健谈,进馆后稍作歇息便打开了话匣子。您跟我们谈写作,谈画画,谈人生,金句频频,尽显黄氏幽默、黄氏智慧、黄氏境界。
谈到个人近况,您说:“上午写东西,下午画东西。上海有一个杂志,《收获》杂志,一期3万字,连载12年了。”您笑笑,“活一天就写一天”。您还说:“画画嘛,准备两三年以内,开个画展,开个新作的,不是回顾的。不要倚老卖老,要看你怎么样好好活着。”
您女儿黑妮向大家介绍,您的时间抓得特别紧,每天工作10小时以上,说您不想浪费时间。您又微微一笑:“时间不多了。”“长寿药也没有卖的。每天,不要糟蹋身体,不要糟蹋光阴,干活。”“干活”两个字,您说得斩钉截铁,真是令比您年轻几十岁的我辈感到汗颜!
果然,您的勤奋获得了丰硕的回报。2021年,98岁的您出版了多卷本长篇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之《走读》,创造了文坛的奇迹。加上之前出版的《朱雀城》和《八年》,您写了将近300万字啊!几个月之后,您的新诗集《见笑集》又火热出炉。忘了告诉您,我们第一时间在风雨湖畔作了《见笑集》的分享朗诵会,以示对您的致敬和祝贺!
忙忙碌碌中,时间又过去了两年。黄老,您可知道,我们热切期盼着您的百岁生日的到来。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您离去的消息。但我还是平静地接受了您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尤其是,看了您立下的不留骨灰、不要任何仪式的遗嘱,我的心更加坦然。诚如易中天所言,您活得太通透了。于是,我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段文字:“黄永玉先生走了。朋友们,不要悲伤,这个有趣的老头,最不喜欢的就是悲伤。读一读他的诗吧,这,应该是送他远行的最好的方式!”
黄老,从博物馆出来,风雨湖畔,诗意的细雨还在飘着。一抬头,我又看见,您正衔着烟斗,从齐鲁大楼长长的台阶上健步走来。我突然懂了,您不需要仪式,真正的有价值的生命,永远不会告别!
是的,您一直会在……
谜一样的黄永玉先生
文/杨 恺
日前,世间第一的老顽童、湖南乡绅广东女婿黄永玉先生99岁驾鹤西游,哀荣遍及圈里圈外。黄永玉大师的励志人生,粉丝们无不脍炙人口如数家珍:从瓷场小工、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家众教育馆员、剧团见习美术队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副主席、中国美协第九届顾问、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荣誉委员。他自学美术、文学,长期从事版画、国画、油画、雕塑和漫画创作;画过《阿诗玛》、生肖邮票《猴》和毛主席纪念堂山水画等。此外,还写过不少散文、小说和诗歌,也创作过剧本,有《永玉六记》《吴世茫论坛》《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比我老的老头》等书梓行。曾获意大利共和国骑士勋章。在海内外享有盛誉。
冰心先生说过:“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美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它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乃学生时代写作议论文引用频率较高的名句,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搁在哪位成功人士身上均可套用。然而,对照黄永玉先生谈笑风生的成就,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谜团一:黄永玉先生的出生,是衔着金钥匙呱呱坠地。农夫考察过,沈从文先生是他的长辈,民国总理熊希龄是他的长长辈。这样一个“湘西凤凰庞大亲属集团有限公司”,人脉广大到常人无法想象。各种各样年少黄永玉穷困流浪佚史,与沈从文京城无钱租房,如出一辙地杜撰“主人公苦难深重的少年”至“辉煌丰硕的晚年”。想一想,沈从文去京城前,当过洪江镇税务所长,亲叔警察署长垄断湘西盐业,姨夫乃民国总理,怎么无钱租房?沈从文在北平没有刷过一个盘子碗碟,和丁玲(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旧社会,丁玲家族富可敌县。有考证为李自成后裔,丁玲自传也有表述,其凝脂美貌遗传米脂血统)恋爱三年,这需要多大的开支?虽然最后未成姻缘,但是沈从文自文言文至白话文脱胎换骨的标点符号,为丁玲所授。这样的家庭背景,黄永玉以至于流浪么?甚至,有媒体宣传黄永玉“因家境贫苦,12岁就外出谋生,流落到安徽、福建山区小瓷作坊做童工,后来辗转到上海、台湾和香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流落之人可以随随便便辗转上海、台湾和香港吗?农夫以为,少年黄永玉那是在“玩”,并天赋异禀地玩了一辈子。
谜团二/三: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黄永玉先生设计的“酒鬼背酒鬼”的小麻袋包装酒,据报刊公开报道“设计立意孤绝,妙手天成,平朴里显功力,随意中见洒脱,古拙别致,大朴大雅”,湘泉集团因此需分期分批支付2000多万元(有说1800万元)的酒瓶设计费用,这是迄今为止我国产品外观设计专利权转让费的最高纪录。自然,高投入高产出,黄永玉先生设计的酒瓶名声大噪,带来上个世纪90年代酒鬼酒的辉煌时期,火到去进货要打招呼开批条,而且价格比茅台贵了近一倍。据传湘泉集团领导仰慕其美术成就曾获意大利总司令奖,这在国门初开的背景下,一个能在文艺复兴之地有“画蛋”达·芬奇、雕塑大卫像米开朗基罗的西洋国度,获此非意大利籍外国人的最高荣誉,实实在在为中国美术家翘楚。至于后来传出“仿制”“抄袭”,也是石沉大海查无下文了。
另,1980年至今的中国邮票“票王”,为中国第一套生肖邮票《庚申年猴票》,设计者花落永玉,其中猴子的形象来自他养了多年的爱猴。这在思想解放万马奔腾大师云集的年代,只能是永远的谜。在黄永玉先生生命的最后一年,为今年的兔年设计了一套两枚生肖邮票:第一枚《癸卯寄福》,蓝色卯兔左手持信右手执笔;第二枚《同圆共生》,画面三只兔子首尾相接奔腾不息。只是,蓝兔子在网上引起了较大的争议。
谜团四/五:上海《收获》杂志实际掌门人李小林(巴金千金)主编,让黄永玉先生的自传体小说连载N年,这在世界出版史上独一无二。这也许是巴金老爷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农夫耳闻目睹,某省作协头头们对于《收获》编辑的毕恭毕敬,圈内将《收获》排位在《人民文学》之前,甚至有人说,只有在《收获》上发表过作品,才算得上作家。农夫曾经给《收获》投稿,很快收到署名为王继军的编辑老师退稿,并为拙作提了几点宝贵的修改意见。因为当时专职《黄金时代》编辑和广东省青工作协日常工作,无暇顾及修改。后来,经鲍十老师(张艺谋《我的父亲母亲》小说原创兼编剧)指导,在《广州文艺》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杜淦炳捞广州》。
另,黄永玉先生最贵的一幅画《田家梅》,为20年前作品,10年前在北京盈时秋季拍卖会成交价6325万元,究竟是谁人或哪个机构拍得?
黄永玉先生的成功,除了金牌出生后天勤奋,机遇能够频繁“砸”在他的头上,这都是无解的谜。想一个初中未毕业的人,成为大家景仰的大师,亲弟黄永厚科班中央美院反倒寂寂无名。其中的秘籍,无人探秘,只顾膜拜大佬,也是国人懒惰的一种表现。
黄永玉先生一世无为而为,开朗豁达,画作风趣幽默,大众昵称之“鬼才”。老顽童90多岁开跑车,参加时装秀……所谓狡兔三窟,黄永玉却有五处宅第:北京的万荷堂,湘西凤凰的夺翠楼、玉氏山房,香港的山之半居,以及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无数山楼。或许,这是流淌在血液里湘西匪气狡黠的基因使然。关于爱情,他曾戏言道: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这个她,就是爱上“浪荡汉子”不惜私奔的将军之女,即他的夫人张梅溪。那个年代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农夫谜题,非是不敬,而是更为尊敬,期待各路大家解谜,还原黄永玉先生一个真实的大师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