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正祥
母亲去世后,我突然怀念起几乎被我遗忘的父亲来。尤其是这几年,每写一篇纪念母亲的文字,就生一份对父亲的愧疚。歉意一天天滋长,并漶漫开来,仿佛自己就是一个逆子。如果说用文字表达出来才叫怀念,我确实不孝。
二〇二一年,在母亲的忌日,在我第五次撰文纪念母亲的时刻,我也一度执笔,把长久以来对父亲的默念化作表达的行动,付诸纸上,写下十数行文字。写着,写着,母亲在世时给我讲的一件事突然冒出来: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三哥从他衣缝里搜出一张数百元的存折,用它给父亲办理了后事。
那是一九八五年,春节过后,我离高考只有几个月。
父亲有存款的事情,母亲后来告诉过我。我还为父亲感到庆幸,用自己挣来的钱办理了身后事,不拖累子女,多好。这件事在脑海只是一闪,但有个什么东西快速撞击了我一下:父亲小有存款,而我在县一中饭堂里几乎没有吃过一份像样的菜。我也是为人父多年的人。这一刻,我写不下去了,停下手中的笔。
为当年的那个少年感到委屈?抑或埋怨一个作古多年的人?贫穷与苦难是那个时代的普遍写照。如何责备一个为温饱挣扎的人?
父亲独自抚养三个儿子,母亲带着另外四个孩子过活。一对夫妻,两个门户,两个家庭,两处生活,若即若离。如此结构与生态,岂止造成一个人的伤?每个孩子,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童年。
于是,在这个清明节,我再次执笔,在温暖中找寻对父亲所剩不多的记忆。
父亲离开我们38年,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深处。父亲在世的时候,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就不是特别多。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然后又匆匆走了。我也时常随母亲或哥哥姐姐去父亲那边,然后待些时日就离开。
父亲在人间没有留下任何影像,我只能凭记忆回想父亲的形象。但无论如何用力,只能记起父亲迈入花甲之年的样子——粗布长衫,粗糙而布满皱纹的脸,略显浮肿的眼袋。
还有几个遥远的模糊的场景定格在记忆中:八九岁的一个暑假,我到父亲这边来玩,有眼疾的婆婆教我清炒了一份豆角,要我给正在村里治疗血吸虫病的父亲送去;初中的某一天,我和李家一个堂弟结伴到山里捉蜈蚣,一路来到父亲的村子里,父亲听说我们没有吃午饭,亲手给我们煮了一锅香香的汤饭;高二寒假的一天,我在堂屋里写作业,父亲回来了,一字不识的他少有地关心起我的学习,似乎还问了一句这些题我是不是都会做……
父亲去世时,我正全力备战高考,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怕影响我,一直没有告诉我关于父亲的事情。高考结束,回到家,才知父亲去日已久。
我的反应有一种超过这个年龄的成熟,似乎是刻意掩饰的刚毅与冷静,又像是不关己事的懵懂与冷漠。从此,就是阴阳两隔几十年的遗忘,就如同在世时父子聚少离多的状态。
这一年,我如愿考上武汉大学。难道是一个生命的陨落,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新生?母亲说:“你大大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如果他还在,一定会给你大操大办,请遍所有赵家的人。”
是啊,父亲一生卑微如尘,一个大学生儿子,足可让他扬眉吐气。作为儿子,我做到了让父亲以我为荣,只是父亲再也不能享用那份光环。
想要忘记并不容易。父亲一直在我心中,是一个永远不用强调和提醒的存在。如今,我也到近耳顺之年,开始一次次地回望来时的路,探寻生命的源头、存在的意义。
父亲给我生命,虽然没有陪我走更远的路程、教我更多的道理,但作为父亲的形象,一直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父子一场,只有十九年的光阴,但父亲依然是一座山、一本书。是时候读这本书了,我要在这部书里,读出光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