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瑞祥
又是一年春光好,每逢佳节倍思亲。旅居加拿大多伦多三年有余,我将第四次在异国他乡过春节,也是小外孙的人生第二次春节。望着宝贝孙儿,我的眼前幻化出一副场景:除夕夜,我手牵着牛牛站在雪地里,点燃一挂鞭炮噼啪作响。牛牛捂着耳朵躲在我的身后,想看又怕,兴奋不已……这哪里是幻化,分明是我儿时春节的情景再现。此时此刻,勾起我对儿时家乡“年味儿”的美好记忆。
春节忆,最忆是期待
儿时对过年的期待其实远胜于过年本身,期待的过程令人激动不已难以名状。上个世纪60年代我十来岁,孩提时代的过年,其实从放寒假就开始了。那时家家有月份牌,都是挂在墙上,每天撕去一张。月份牌是有魔力的,它记录着孩子们对美好日子的期待。我那时个子矮,要踩着板凳才能够得到月份牌,早早地把除夕那一张画上标记再折个角,每天翻看着倒计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印象中,真正的“年味儿”开始于腊八那天。我现在虽然生活在加拿大,但仍旧保留着泡腊八醋、熬腊八粥的传统习俗。在多伦多的华人超市里可以买到大部分家乡的食品,包括天津的独流老醋。
年前女孩子们的第一件大事是挑选绢花(那时少见鲜花),男孩子自然就是买鞭炮了(那时没有禁放一说)。少则三五百响,多则一两千响,用印花红纸包装,还有钻天猴、二踢脚之类烟花。那时人们都住平房,屋里潮湿,鞭炮买回家要放在炉子旁边烤上几天,每天翻烤鞭炮数着日子盼过年是莫大乐趣。一般人家的孩子舍不得燃放一整挂鞭炮,要拆开来一个个地放。拆鞭炮一般都是在大年二十九这一天完成,用旧报纸小心翼翼包成一个个小包备用,那可是孩子们春节时的一个隆重仪式,马虎不得。
春节忆,其次忆美食
那时候一年到头最丰盛的就是那顿除夕团圆饭了。一大家十几口人围坐在一起,仿佛要把一年的“胃亏空”全都补回来。年前我大哥要把半扇猪肉扛回家,自己剔骨分类,各派用场。炖一大锅红烧肉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要发上几大盆富强粉(精面粉),蒸几大锅花式馒头,刺猬老鼠之类造型,这些事自然都是妈妈料理。半夜里妈妈还要爬起来,看看蜂窝煤炉子“压火”好不好,这可是个技术活,弄不好火就灭了。爸爸喜爱美食,找不到菜谱(或者舍不得花钱买书),常把一些制作方法抄录在小本子上,爸爸的笔记(笔迹)我们一直保存在身边。爸爸过年时的重要任务就是安排好下酒的小炒,早早就列出了菜谱,焦熘肉片、滑熘里嵴、油爆肉丁……至今回味仍旧唇齿留香。我如今的厨艺,应该就是那时耳濡目染的成果。
除夕饺子当然必不可少。天津卫大年三十的饺子讲究很多,必须有一个素馅,寓意新的一年素素净净、平平安安。“津味素”是天津人的独创,我们在多伦多也包过这种饺子,就是找不到红粉皮。津味素馅料主要包括大白菜、豆芽菜、香菜、香干、粉丝、面筋(油条)、红粉皮、酱豆腐、芝麻酱、香油等。有的人家过年时还要把几枚硬币包在里面,看谁能吃到讨个吉利。临近午夜12点就要开始煮饺子了,与此同时,各家都要在门前放一挂鞭炮以示辞旧迎新。
记忆中我的最爱就是妈妈亲手制作的“虎头鸡”,那是我们家的春节保留节目,从我奶奶那开始就年年必做。我们家祖籍山东,虎头鸡是一道正宗鲁菜,2006年入选山东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时一年才能吃到一回虎头鸡,因为只有到春节才能凭副食本买到几只冷冻鸡,家里养了几只下蛋鸡是舍不得吃的。
我很小就看会了虎头鸡的制作方法。先是把收拾干净的鸡剁成核桃大小的块儿,粘上面粉再裹蛋液,放到热油锅中炸至金黄捞出,再加水和调料,小火炖一个来小时。鸡块形似虎头,汤汁浓郁,盛到大碗中热气腾腾端上桌香味扑鼻,再配上一碗(天津小站)稻米干饭,真叫一个绝。一锅虎头鸡不能一顿吃完,断断续续要吃到正月十五。那时还不知冰箱为何物,放到阴冷处保存,过几天就要加热一回,现在想想一定是够咸的。
去年春节,我第一次在多伦多做虎头鸡,今年还是会做的,这是妈妈的味道。女儿在加拿大生活了十多年,很久没有吃到这一口儿了,女婿出生在台湾,更是不知虎头鸡为何物。有一个好消息,去年末,加拿大老师傅协会举办“首届多伦多家庭美食达人大赛”,我参赛的“虎头鸡”荣膺全场唯一一等奖,加拿大十多家华文媒体做了报道。对于远在异国他乡的我们而言,虎头鸡与其说是一种口腹美味,不如说是一段温馨回忆。炖制的是历史,品尝的是故事,感受的是亲情,展示的是文化。
春节忆,三忆是守岁
熬夜可是大年三十的华彩乐段,孩子们乐此不疲。上个世纪50年代,我们家从天津市河东区迁至塘沽区,定居在西林村(向阳街)。如今,塘沽区名号已不复存在,代之以滨海新区。那是一个条状胡同,一排住着八户人家,邻居之间只隔着一道矮墙,走得很近。
60年代时胡同里十岁上下的孩子有七八个,天天在一起玩儿。三十熬夜守岁成为我们比拼毅力的舞台,谁也不敢说自己困了要睡觉,硬挺着生怕被同伴们嘲笑。那时的家用电器除了手电筒就是收音机,所有游戏项目都是纯手工的。年夜饭后,我们三五成群手中提着家长给制作的蜡烛灯笼到各家串门,然后集中到一家脱鞋上炕,围坐在一起开始通宵守岁。
记得以前熬夜守岁时我们通常玩儿的游戏是翻花绳和抓(chua)拐。翻花绳就是将绳圈套在手指上,不停地勾、拉、套,进而翻出面条、大桥、饼干、降落伞等造型。由一个人拉绳,另一个人翻绳,反复进行,若一方将绳圈翻散即为输家。抓拐,就是用羊腿部的一块小骨头制成骰子,再缝制一个沙包。在沙包抛空和落下的瞬间,把四块骰子按照规则摆放成不同的状态,比的是手疾眼快。这些在今天看来如此“弱智”的游戏,我们那时玩儿的可是惊心动魄,废寝忘食。
春节忆,四忆是新衣
大年初一清早人们都是被鞭炮声惊醒的,记得我们后排邻居赵家是全胡同最早放炮的,年年如此。刚刚熬完夜睡下不久就被惊醒,不免会埋怨几声。炮声响过我就赶紧爬起来,有一个重要程序在等着我,那就是穿新衣裳,里外全换。为了穿上新衣裳,年前是一定要去剃头洗澡的,无论排队等候多久也必须要完成。
您看过电影“洗澡”的场景吗,就是那个样子。一年也去不了澡堂子几次,都是爸爸或哥哥带着去,每次都很隆重,还要带上点心。洗完后不能马上就走,要在小床铺上躺一会儿,没人催时还可以迷糊一觉。叫上一壶“高沫”,喝茶闲聊吃点心,慢慢悠悠、磨磨蹭蹭,怎一个舒服了得,现在应该是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
新衣服一上身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玩伴们站在一起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好像谁都不认识谁了。毕竟是孩子,没过多久这一切就都忘了,花生、糖果、拆散的鞭炮,不管脏净一股脑塞进了同一个口袋里。胆儿大的把鞭炮拿在手里点燃后甩出去,胆儿小的放在地上或是塞到墙缝儿里,点着就跑。那时的冬天特别寒冷,全副武装站在室外放炮,冻得瑟瑟发抖鼻涕横流,那才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刻。
春节忆,五忆是压面
大年初二,天津人有吃捞面的习惯,也是我妈妈最忙碌的时候。妈妈年轻时没有参加过正式工作,把我们几个孩子拉扯大后,不甘心做一辈子家庭妇女,跑到街道找了一份差事:压面条。那个时候挂面很贵,难得吃到,每条街道都有简易的压面铺,压面条用的面粉要各家自己带来。初二天不亮妈妈就要跑去做准备,压面机有点小毛病自己也能修理好。早上八九点钟,街坊邻居端着一盆盆的面粉从四面八方走来。面盆盖着布就放在地上,一字排开算是排队,主人放下面盆就走,过一会儿再来取回。我妈妈她们两三个人一盆盆地和面,一盆盆地压面,谁家的面归谁,一份不少,一盆不乱。
逢喜事,吃捞面,这是天津人传承数百年的习俗。天津卫的捞面很是讲究,叫“四碟捞面”,由冷盘、炒菜、面菜、面码、面卤等组成。最常见的种类包括三鲜打卤面、肉丁炸酱面和麻酱果子卤素面等。面条压得好不好,直接关乎捞面的口感,人们很是在意。妈妈工作敬业,远近有名,人称“孙娘”,把面交给孙娘压大家都很放心。妈妈因压面条结识了不少人,每天有说有笑很是开心。
春节忆,六忆是榨油
那年头油粮和很多副食品都是凭票证供应的,特别是花生油很是金贵,平时吃的都是菜籽油,油烟味儿很重。家里一年到头省吃俭用,能攒下几斤菜籽油,为的是全家能敞开肚皮美美地吃上一顿炸果子。
植物油不够吃怎么办,就想方设法买到猪板油。那时我二哥在位于河东区的天津制药厂技校上学,半工半读,一个月才回家一趟。节后就要开学了,妈妈一定要提前买好猪板油用大铁锅炼油,好让二哥带到学校里吃。猪油放凉后装进一个大玻璃瓶子里,凝固后的猪油软绵绵、白花花,很是馋人。那时能在烤馒头片上抹一层猪油,再撒上点盐就是绝顶的美食了。去外地走亲戚,也要带上一大罐,算是难得的礼物。榨油剩下的油渣子不能扔掉,用它包饺子烙饼喷喷香。妈妈再用肥肉炸一锅面酱,咸香可口,也装进大玻璃瓶子里,二哥节后一两个月的佐餐美食就这样解决了。
待忙完这一切,春节也就接近了尾声……
思绪拉回到眼前。自从独生女儿十七年前来到加拿大读书并在此定居,我们小家庭在一起过年就成了一种奢望,此次因为疫情我们得以在多伦多相守至今。海外的年味儿自然比不上故乡,不过古语说得好,此心安处是吾乡,孩子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了。过年是什么,其实过的就是亲情和团聚;年味儿是什么,能够全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包顿饺子吃,这就是年味儿,那浓浓的乡愁就包裹在薄皮大馅的饺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