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文化》2022年第2期
文/赵震乾
导读:说起来看大戏,我口袋里只有几毛钱。几毛钱是不能任性去花的。记得大西瓜一个有三十多斤重,切开来红沙瓤黑瓜子,也有黄镶的。一毛钱一小块,拿到手里要细细品,不能三下五除二吞下去,没意思。回想到每年看大戏,大西瓜是没有吃够过的。
“咚咚呛,嗒嗒地,小妹妹,小弟弟。大家都来看大戏。什么戏,革命戏,《沙家浜》《红灯记》。”
这是我上小学一年级语文科目的第一课。我人生的第一课居然与戏有关。
我小时候看大戏要走上十几里,到达鲁山县观音寺乡的岳村,这是我外婆家。每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开始,连着三天唱大戏。这个地方有几个显着的标志,一是中岳庙两株参天的古松,二是莲叶如盖的荷花池流水穿越三孔桥形成的一个小湖,三是几十米高的“超英越美先锋炉”。这是一个依山势坐北朝南的大村子。往南地势平缓,一直延伸到平原、县城。村子很古老。老学校院内老皂荚树和古井,中岳庙两株千年古柏都可以佐证。街上轧花铺、铁匠铺、药铺的门看上去都有一把年纪了。
柿子次第红着打起灯笼的时节,这里突然就热闹起来了。在我的印象里,三间古老的戏楼依地势坐东朝西,广场上看戏的蜂拥而至,黑压压地,人声鼎沸。演出的剧目先是现代戏《沙家浜》《杜鹃山》《朝阳沟》。后来恢复古装戏,有《赵氏孤儿》《打金枝》《下陈州》《铡美案》等。以豫剧和曲剧为主,都是本村的剧团排练演出。因为当时娱乐设施少,三乡五邻的都很看重这几天的大戏。
按说,看戏者一般都想从头至尾不间断地看完,这样才是一种享受。可是,没有一场戏是从头到尾不间断地演完的,戏唱到三分之一时,有一些外圈人开始往前台挤,挤着挤着,就形成了人流的波动。开始是小波动,接着像感染一样,看戏的人群似风吹麦浪一样,骚动起来,哭的、喊的、骂的不绝入耳,戏演不下去了。伴奏的唱戏的停了下来,悠闲地嗑着瓜子,喝着荼。他们看着场下的乱象说着笑着,似乎他们成了观众。台上几个精壮小伙用长竹竿朝最前面拥挤的打过去,人们便惊慌地逃避。这时候我感觉非常兴奋,看到被击中的大叫,甚至有人伸手去夺竹竿。我怀疑这中间有故意捣乱的,看到姑娘小媳妇凑上去占便宜,但老人似是一心一意看戏的,戏被中断后着急地大骂,无奈地搬着凳子向外围撤离。经过一番紧张的秩序维护,终于,锣鼓又响起来了。大家都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就像鹅群那样,深入剧情品味那些熟悉的唱段。其实我的心思并不在戏的唱段上,陈世美和秦香莲为什么闹分裂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戏台的广场至主村道,小商小贩找着合适的位置摆起的小摊包子油馍胡辣汤勾引着馋虫。大风箱呼呼吹起火苗舔着大黑锅,焦黄的油馍很快出锅。羊肉杂呵冒着热气在翻滚,晶莹透亮的凉粉配上红花油辣子直晃人的眼。炕火烧的手里握着一截油亮的小面杖,把发面抻长后,还在面板上把节奏地打起花来。卖汽水的玻璃杯里早已调好黄色、红色、绿色的液体。白糖的五分钱,糖精的三分钱,修鞋的、钉秤的、补锅的、打铁的,卖陶器的。总之,几乎所有门类的手艺人都会及时地出现在这个场合里。
只有“货郞担”打着小鼓,挑着担子移动着做生意,颜色鲜艳的扎线是专门为姑娘媳妇预备的,五颜六色糖豆最招小孩子喜欢。说起来看大戏,我口袋里只有几毛钱。几毛钱是不能任性去花的。记得大西瓜一个有三十多斤重,切开来红沙瓤黑瓜子,也有黄瓤的。一毛钱一小块,拿到手里要细细品,不能三下五除二吞下去,没意思。回想到每年看大戏,大西瓜是没有吃够过的。
人多的时候,该“卖当的”“粉墨登场”了。他们找出一块空地,小锣一敲,刀枪剑㦸提着练,也有吞剑变魔术的。一般都是身穿半截黄绸小褂的汉子,赤膊露胸,操着本地方言,拉场卖艺,也算一场经典的小戏。他们这样卖力地表演,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卖“大力丸”,“大力丸”包治风湿跌打损伤。开场的时候,那“卖当的”向围起来的人们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天来到这里,借一方宝地,来混口饭吃。接着拿出一叠膏药,向大家发放,说治跌打损伤、风湿百病,是不要钱的,送给大家的,接着说,不过做膏药要有工本,如果我要钱大家会给吗?大家感觉过意不去,有十个八个人掏出五毛二毛给他。他激动了,我要收你们的钱还算人吗?便把钱一一还给他们,于是要膏药的人多了。他说,买针不买针,试试大家的心,我要收钱了!大家纷纷递出五毛一块的,以为还能收回来,可是等到收了大部分人的钱后,“卖当的”家伙什一收,说我要走了,真的走了啊!大家不信,以为他开玩笑。后来,他就真的走了,围观的人傻了。当然这些药丸没有什么效果,都是一些黄豆面黑豆粉调制的,反正吃不坏人,要不怎么叫“卖当”呢!
往往快到中午时以及下午日落时分,大戏就到高潮落幕了,这时候决没有人再捣乱,这也是唱戏者最顺利的时段。锣鼓紧打,弦子拉快,唱腔高亢剧情往往以“大团圆”结尾。教场看戏的人三三两两,议议戏曲的故事情节,嘀咕嘀咕剧团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私下混上了,司鼓的和拉弦子的媳妇在荷塘边见面了,还赠送了五彩扎线等等,只要你愿意听故事,随处可以听到。我正在吃流油的包子,被突然闯过来的十几个后生碰掉了。异常恼怒看着他们,如狼似虎,我只能在心里痛骂。听人说,他们是去捉奸的,男主角是有妇之夫,女主角才二十出头,因演感情戏,两人搞在一起,并且肚子快搞大了。女方近亲、家族就是去打上门去,求一个说法。什么说法?看能赔多少钱多少粮食,总之不能便宜了他。至于最后赔偿与否我不能得知,光知道双方打了一场,都有住到医院的。但是,戏还得唱下去,今年的戏不能中断。
戏散场了,可是戏楼后面的骡马交易似乎才刚刚开幕。
牛、马、骡、驴分区域三五成群,看到异性时引吭高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钉马掌的、骟马骟牛的都在和牲畜较劲。一种特殊职业叫“牛经纪”的手执红稍鞭子,戴一顶新草帽,穿梭中间。他们的出价和还价都是把手指藏于宽大袖间。价格高了低了,牛经纪都要装出一副非常恼怒的样子,以至于跳起脚来。所以当地的老百姓有名俗语叫“恼得像牛经纪一样”。如果牲畜被卖掉了,必须解下原来绳子,拴上自己拿的绳子。本地有卖牲畜不卖绳的习俗。唱大戏的三天骡马市也热闹三天,自然在周围就有配套的设施,如牛铃、牛笼嘴、马鞍、铜扣、铁掌、铁钉等等。
中岳庙的香客往往和一场大戏有必要的联系。因为一场戏,一家老的少的基本全部出去,年轻少壮的去看戏买吃的喝的,而家中的老头老太太平日里不大出门。人一老就会生出病来,吃药不济的就一定要求助神灵来帮忙的,所以一遇到一场大戏开演,从中岳庙到村街,再到戏楼,就形成一股不断的人流。
中岳庙的香客们是虔诚地上跪拜、不敢喧哗,唯恐惊了神灵。只有大雄宝殿木鱼铜钵的声音不时地穿插进来,显示了佛家宝地的庄严与肃穆。在等待下一出戏的时间里,我们就在荷塘旁边的农户家找压井,喝泉水。虽然沿街有卖苹果、香梨、西瓜的水果摊子,可是手里没有钱,还是喝地下泉水解渴。几分钱所谓的汽水,喝多嗓子也会发黏的。
等到了晚上,戏楼上方挂了几盏明亮的汽灯,丝丝地响着,新一出的大戏又开始了。台下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豫剧的声腔板式二八、慢板、流水、散板不断变换节奏,剧目的情节也带动台下老少爷们的喜怒哀乐。男主角声音高亢,唱到精彩处台下人齐刷刷大喝一声好,女主角悲悲切切唱到动情处,台下人为之动容,暗抹几点泪痕。听的戏多了,我渐渐懂了点什么,独为那拉头把弦的板胡所陶醉。
因此,当地人会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每次看戏,我都把女主角看作是我心中最美的人。后来发现,化妆使平凡的女人成了女神,加上亮丽的新戏服、洁白的水袖,满头的珠翠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行动间霓裳曼舞,感觉到了仙界。
我的好奇心很强,我不会像别人一样挤在戏场里听整段的戏。我喜欢乘人不注意钻到后台去,看演员化妆卸妆。油彩的味道我感觉非常地诱人,香粉的气味也让人着迷。后来自认为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沙家浜》里给演员的那一块馒头原来是块海棉。还有等我看到戏中的女神卸完妆后用毛巾擦了脸,换上自己的服装下台吃饭时,我心里也总有一百个的不情愿。哦!原来卸完妆的女神比我表姐可差远了,好在那女神走路腰身一扭扭的挺别致。
等到晚间大幕一闭,戏就散了。当圆圆的明月升起来了,大地一片寂静,回到外婆家,桌子上早已摆上了散发着麦香的馒头,还有那过年才能吃到的揽锅菜。听着河道里汩汩的流动声,我终于困了,一天紧张的情绪瞬间释放。喧闹和噪杂渐渐远去,朦胧中戏曲的伴奏还犹在耳边,于是感觉自己也进入了剧情当中。
【作者简介】赵震乾,男,1966年生于河南宝丰。热爱文学,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俊鸟》。系中国民主同盟会盟员、中国乡土艺术协会副秘书长、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宝丰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