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华兵
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
水流寒以归海,云横秋而蔽天。
余以鸟道计于故乡兮,不知去荆吴之几千。
于时西阳半规,映岛欲没。澄湖练明,遥海上月。
念佳期之浩荡,渺怀燕而望越。
荷花落兮江色秋,风嫋嫋兮夜悠悠。
临穷溟以有羡,思钓鳌于沧洲。
无修竿以一举,抚洪波而增忧。
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
——唐·李白
两个理想主义者的“远程对话”
开元十三年(725年),25岁的李白出川,开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的人生旅途,来到了永州境内的九嶷山下“打卡”,寻找他的诗和远方。
彼时的李白,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胸中如有“孤帆一片日边来”,他要和太阳肩并肩,世界等着他去改变。湘楚大地是屈原的故里,九嶷山是舜帝登天的地方,李白追溯先贤的足迹前来求仙访道。秋天的九嶷山,天高地迥,宛若仙境,触发了浪漫主义诗人的灵感,于是大笔一挥,写下《悲清秋赋》。
屈原、李白,中国两个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一个已历尽沧桑,一个刚初出茅庐,在九嶷山下,相隔千年用诗歌来了场“远程对话”。
屈原说:“九疑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他看到的,是“万里江山朝九嶷”的舜帝魂灵。
李白说:“登九疑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他看到的,是气象万千的祖国大好河山。
屈原说:“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他想到的,是向上古圣贤倾诉时运的不济和理想的高洁。
李白说:“临穷溟以有羡,思钓鳌于沧洲。”他想到的,是“可下五洋捉鳖”的豪情壮志和远大抱负。
屈原说:“归来兮!不可以讬些。”为故去的理想主义者招魂。
李白说:“归去来兮!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从人间神游仙境,一个新的理想主义者正在萌芽。
重返九嶷山,诗仙的神奇预言
京城长安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从公元751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到公元753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进一出之间,李白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心态变了,心气没变。
曾经年少追梦仗剑走天涯,从25岁走到42岁,已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好不容易走到皇帝身边,要一展济世的抱负。不料此时的唐玄宗李隆基已不是当年一手缔造“开元盛世”的那个明君了,整天沉湎在杨玉环的温柔乡里,只需要李白写些“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清平调”,全然不顾朝中奸臣李林甫、杨国忠弄权乱政,封疆大吏安禄山、史思明野心勃勃。于是失望的李白常常醉卧长安街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甚至写个字还要皇帝身边的红人高力士磨墨脱鞋,一顿骚操作之后,如愿被“赐金放还”了。
天宝十二年(753年),重新成为自由职业者的李白再次“打卡”永州。打卡地还是九嶷山。
这一次,不再年轻、依然气盛的李白,没打算再跟屈原“斗诗”,却像屈原一样想起了九嶷山中那个伟大的灵魂——虞舜,以及……他的两个老婆。
传说舜把帝位让给禹之后,南巡到苍梧之野继续传播道德文明,改造蛮荒之地,不幸去世并葬在九嶷山。他的两个妻子娥皇与女英追寻夫君南下,双双魂归潇湘,化为“潇湘神”,在永州演绎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感人的爱情故事。至今在潇湘二水汇合处还有座潇湘庙,祭祀舜帝二妃。
再上九嶷山,思路清奇的李白联想到自己的际遇,借这故事写了首《远别离》。全诗写的不知是舜帝二妃还是李白自己:“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苍天啊,大地啊,我的忠心你咋看不见呢?“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皇帝没我辅佐是不行的——果然,两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鼠变虎”“龙为鱼”成为现实。“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唐玄宗被迫与他的杨贵妃、他的皇帝权位、他的开元盛世,远别离了。
不知道李隆基看了这首诗,会不会破口大骂:李白,你这乌鸦嘴!
李白会不会还嘴:我纵言之将何补?!
两个“楚狂人”的心灵感应
乾元二年(759年),又是一个秋天,李白第三次“打卡”永州。
距离第一次“打卡”永州,已过去24年。昔日翩翩少年,已是垂垂暮年。与6年前第二次“打卡”永州相比,李白刚经历过人生的又一次“过山车”,比上次更惊心动魄。
天宝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自此由盛转衰。第二年长安沦陷,唐玄宗李隆基仓皇南逃,途中命令他的第16个儿子永王李璘在南方募兵备战。李璘久仰李白大名,在江西就把正在庐山隐居的李白请出来作参谋。李白一辈子游山玩水,但他志不在此,渴望为国建功立业的心一直在驿动。时运已至,自然是义不容辞,立马出山,“为君谈笑静胡沙”。
但时代跟他开了个大玩笑。李隆基逃难途中,发生马嵬坡兵变,太子李亨登位,李隆基被迫从皇帝“升级”为太上皇,靠边站了。这时候,李璘的部队就有了造反篡位的嫌疑,被哥哥李亨三下五除二给收拾了。短短几个月时间,李白的人生从巅峰跌到谷底,“为国平叛”的伟大理想成了“附逆谋反”的残酷现实,于公元758年(乾元元年)被流放夜郎(今贵州)。李白顿感人生无常,“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
时代的过山车继续转动。乾元二年(759年),朝廷因关中大旱而大赦,流放途中的李白意外获得自由,继续他游山玩水的命。
这年秋天,李白在零陵,遇见了另一个自己。
满堂达官显贵间,一个酩酊大醉的少年和尚旁若无人地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如狂风骤雨,如落花飞雪,如惊雷闪电。一眨眼的工夫,厚厚一摞宣纸写完了,他继续在屏风上写,在墙壁上写……一众酒徒词客,无人出手阻拦,甚至无人出声,呆呆地看着醉僧狂草书法。这和尚如痴如醉,如癫如狂,仿佛眼里只有手中的笔,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他叫怀素。一个“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写起字来就“无我、无物、无法”的书法狂人。
望着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和满屋纵横恣肆的笔墨,李白眼里幻化出一个个身影: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的少年李白;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的青年李白;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壮年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暮年李白……
不知不觉中,李白已是情难自已。他突然大叫:“拿酒来!拿笔来!”一首《草书歌行》喷薄而出:“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一代过去,一代来临。而梦想,将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