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欧阳文邦
每天清晨,望云山那边升起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七水江畔、洒满山村田园时,父亲已经从屋后的茶叶山里、橘子树下、翠竹丛中采回了一大篮子鱼草。他站在老屋门前的菜畦里,把鱼草撒向三口水塘后,悠然地采摘着果蔬,然后移步菜园旁的那口甘泉边,细心地将果蔬洗了又洗,时不时得意地瞅瞅鱼儿争抢美食…… 大约一柱烟工夫,父亲才会背着篮筐,不紧不慢地走进老屋张罗自己的早餐。
老屋修建于1982 年,是一座红砖青瓦的两层楼房,在满目土坯房和木料屋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是父亲用辛苦大半辈子的积蓄堆砌起来的,是家庭荣耀的象征。老屋修好以后,带来了家运亨通:大哥终于熬出了头, 在当地最好的国有企业转为正式工;二哥在部队里立了二等功,退伍后分到了县里的粮食部门;三哥接班了,在工作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他们相继娶媳妇、添男丁,大家庭里充满着欣欣向荣的力量。改革开放初期,一个家庭四个儿子三个端上铁饭碗吃着国家粮,在农村是一件极为惹人羡慕的事情,乡人一时对父母赞不绝口。三位兄长工作稳定后,家里家外的目光都投向了我这个寒窗苦读的学生。一时之间, 我感到压力山大,学业几近崩溃的边缘不说, 更由于少不经事,甚至干了一些让家里丢脸的糊涂事,导致父母在那段时期心情绝望至极。这里要特别感谢父亲,在我成为学渣时,他依然没有放弃,让我有机会在初三留级后猛然发力,扶摇直上,一举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南开大学。顿时,山村沸腾了!五叔(乡人对父亲的称呼)八字好、屋场风水好之类的羡慕和祝福不绝于耳。
父亲和老屋的故事,我印象最清晰的是1993 年以后的片段,那一年父亲退休后正式告老还乡,从此开启了与老屋朝夕相伴的岁月。父亲在当地国有企业上班时,大部分时间都被派往长沙常驻,偶尔回家也是一个匆匆过客, 没有全家人在一起过日子的感觉。退休回到老家后,父亲的行事特点、处事风格渐渐显露起来,尤其在老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从生活了26 年的大都市长沙回到老家的小山村,父亲心中的那种落差彼时的我当然无法体会,也就理解不了他的很多做法。常住老家后,他把城里和国企里的那一套带回了农村, 比如,在个人习惯上,白天不远行也要关上大门,喜欢常年紧闭窗户,晚上总要把每扇门的插销摸一下才能放心入睡;在邻里关系上,他喜欢摆资历、讲身份,由于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而得罪了一些乡邻,甚至还因为屋场地基的一些事情和后辈小生大打出手……
父亲回老屋定居后很快就和母亲起了冲突,最常见的事情就是开门关门的问题。在母亲心目中,农村里没有哪家在大白天喜欢关房门,一天早起开门、入睡关门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因为去市场买个菜、到山上割把草就把大门紧锁。她对父亲常年四季关窗户的做法也非常不满,认为通风换气才是最重要的。父亲在城里生活的思维显然与之相反,进房关门、入室换衣、闭户入睡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无休止的争斗让母亲一气之下搬离了老屋,跑到县城给二哥带小孩去了,她这一走就是十多个春秋,期间只有在过年时才回来一趟。
在父亲的打理下,老屋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腐蚀了。有一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看到家里那个熟悉的三门柜,不禁想起了童年时偷吃零食的刺激,忍不住想打开看看。可当我揪住门环、拉开柜门时,那扇门突然朝我砸过来,幸亏跑得快,不然脸上肯定会挂彩。我仔细地端详着那个柜子,发现油漆斑驳、门环生锈、合页脱落了,其他柜门也都摇摇欲坠,柜子里面的部分衣服甚至还起了霉。母亲解释说,你爸爸人还是勤快,喜欢打扫卫生,擦洗柜子,可是屋里常年不通风,再加上南方本来湿气就重, 在水气长年累月的侵蚀下,柜门脱落也就是当然的事情了。
老屋没落后,家里的光景黯淡了许多。进入21 世纪的头几年,由于国企改制的原因,三位兄长相继下岗了,他们好长时间都没能从失业的阴影中走出来。我大学毕业后在长沙苦苦打拼,一度非常失意,奋斗了六七年才算勉强站稳脚跟。那段时间,父亲的脸色是凝重的, 他走出老屋,去找一些朋友疏通关系,想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无奈他那个时代的朋友退休的退休,去世的去世,早已没人在关键位置上了。父亲甚至还返回长沙,带着我去找老乡、见领导,为我就业疏通人脉资源,可这一切收效甚微。重返长沙的那些日子,父亲的神情非常无奈,他在车站用“人的发展总有个过程” 这句话一个劲地安慰我,然后坐着长途车返回老屋去了。
2007 年夏天,73 岁的父亲在屋后山坡上干活时不幸摔了一跤,老屋从此笼罩在悲伤与肃穆的气氛中。经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开颅手术后, 父亲总算活了过来,但从此神志不如以往。在那次病愈后的最初几年里,父亲嚷嚷着要修老屋,还说费用不要大家操心,自己手上有几万块钱。我们的心里掠过了一丝苦涩:老父亲呀, 您的思维怎么退回到1980 年代了呢,如今您那点存款恐怕只够简单装修的费用了!事实上, 由于担心打击父亲的积极性,我们终究没有把这话说给他听。但从那以后,我常常在心底里寻思——为何经历一场大难后,父亲的思维倒退了呢?
经过那场生死劫难,父亲继续和老屋相依相守。偶尔,他也会来长沙看望我和三哥,每次都会问起小孙子的情况,并嘱咐我们晚上睡觉一定要记得关窗户,别把小孩子冻感冒了。后来我的房子变大了,父亲感到特别高兴,执意在入伙时过来看了看,并给我封了120 块钱的红包。我邀请他来长沙常住,可父亲还像以往那样,待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三晚,无论怎样都留不住。我知道,他其实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老屋。在父亲心目中,老屋再破,那也是他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家业,他也愿意待在其中。
2013 年6 月8 日,高血压、前列腺、中风等疾病一齐侵害着父亲年迈的身躯,他再次倒下了,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待到勉强可以出院时,他已半身瘫痪,嘴里吐不出一个清晰的词语,甚至糊涂得不认识自己的至亲了。我们兄弟几个怀着悲痛的心情,把父亲送回了老屋, 从此他在卧床不起中度过了最后的风烛残年, 而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老屋,也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得更为沧桑。
2015 年元旦刚过,大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可能不行了。待我和二哥、三哥从外地赶回老屋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只有那嘶嘶的呼吸声在提示我们——他还活着。兄弟几个到家后,父亲所有的至亲也就到齐了,可他足足过了四天才咽气,他究竟在等什么呢?我想,父亲不愿咽气肯定是因为他一生为之骄傲的屋场,没能在有生之年重新焕发出荣光。我那可怜的老父亲,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和居所融为一体了,重建老屋早已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财富传承和门庭荣耀,而是心灵深处的情感认同和精神归属。为什么父亲在一场大病后思维回到了过去,我终于找到了困扰心头的答案——20 世纪80 年代是父亲一生最为辉煌的时期,那时的他一个人就撑起了“天下”, 那时的大家庭蒸蒸日上、人财两旺……看着棺材里老父熟悉的容颜、带有遗憾的神情,我的眼里盛满了泪水,我真的想扑上去抱着他的遗体大哭一场,告诉他新房子已经修好了。我相信只有这句话才能让他醒来,他肯定能醒来!
父亲在很早时就曾透露过自己的遗愿,希望死后安葬在牛栏冲,可按乡俗请来的地仙, 经过一番念念有词,却手指老屋侧对面的猴子山。家人对此产生了激烈的争论:三哥认为, 父亲的遗愿应该得到无条件的执行,否则就是对逝者极大的不尊重;家里其他成员似乎更赞成地仙的看法,我呢,虽然在多年前就知道父亲的心思,可看到地仙所指的位置,打心眼里倾向把老人家安葬在猴子山。父亲呀,不是孩儿不尊重您的遗愿,而是让您住在猴子山上, 您就可以亲眼看到自己的老屋复兴起来了,那一定会是您九泉之下得到的最好消息吧!
父亲走后,我常常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见在众兄弟的努力下,老屋翻新成了一座小洋楼。入伙的那天,我们在新屋里备好丰盛的晚餐,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站在池塘边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猴子山上走下来,他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手握一把割草的镰刀,肩上还是背着那个大篮筐,趟过七水江的浪花,翻越青幽幽的河堤,在屋门前那片金黄色的稻浪中若隐若现,夕阳映照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 我分明看见上面满满的陶醉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