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亲焕
雷州半岛的六月已是赤日炎炎,二号台风 扫过后,天空晴朗如洗,湛蓝湛蓝。火辣辣的 太阳光芒直射,炙烤着半岛红土台地,旷野 绿洲,城镇村寨,公路土石路,近地处烈焰腾 腾。
一家三口——青年军官郑益湘,某海防团 二连指导员;女青年韦茯珍,桂东北大山深处 一乡卫生院妇幼保健医生;男孩郑兵兵,他们 的宝贝儿子。母子随军随队,今天,跟郑益湘 奔赴连队。
一
急,挤,一路都是这般情形。
他们是处理完郑益湘母亲的丧事后出门 的,除了从县城到桂北火车站的人民汽车客车 车票是舅舅帮助订的外,其它都是临时补票乘 车。上火车,有票无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能 进站,能进站台,能拱开车窗门。
郑益湘管用,不是他人管用,是他身上的 红五星军帽,衣领缀有两面红旗,四个兜的确 良军官服管用。
火车站人山人海,都是初出山乡南下打工 捞金的人群,还都是朝气活泛的小伙子小姑 娘,韦茯珍看到就想哭:怕兵兵被人群踩死, 怕一大堆行李物品丢失。郑益湘极力反对她带 这么多的东西物品,随军不是搬家,一切从 简,有几身换洗衣服就行了。
她去过他连队,知道不带上这些在连队生 活极不方便,磨死人。左减右减,还有六七个 包包。“你看好兵兵!我去去就来!”一路上郑 益湘只管人不管物。 回来,他带来了军代表和一个戴军管袖标 的小伙子。
三人跟着军代表走偏门一路进了站,进了 站台。“我只能送到这了,指导员同志,能不 能上到车,看你造化了。”军代表含蓄地预告 着上车的艰难。
这趟列车除了南下打工人群,还有海南育 种去抢收抢播的人群,车未到站已经人挤人 了。站台也挤满了人,不是闸口放进来的,是 上一趟车没上到车滞留站台的。 列车进站停稳了,车门不敢开,下车的人 从各个窗口,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翻落。每个 窗口都有个精壮汉子把守,放落一个关一下, 只下不能上。
郑益湘经过几个窗口,都大窗紧闭。他急 得满头大汗。假期他是打了提前量的,还有 三五天机动。他习惯提前归队,这事整的,难 道要破习惯,在车站留一晚或几晚,下一趟, 再下一趟,上不去怎么办?
“不能这样耗着,非上去不可!他立下决 心,看到有个窗口人面善,一小伙看他在站台 上左冲右突找开放的窗口,向他投来了些许同情目光。
他挤上前敲响了那扇窗。
“哟!解放军同志,有急事?”
“急事,回部队打仗的事!”他没骗人, 本省西南边境部队跟“Y”国边防部队打打停停,只是不是他的部队。
“上吧!”窗户开了小半扇。
“茯珍,带兵兵过来!”他按撑着半开的车窗,生怕小伙再关上。
“行李?”
“别管,人过来上了再说!”
“兵兵过来,他抱起儿子兵兵推进了车窗。”
“哟!解放军同志打仗还带家属啊!表错情了吧!”车上开始有人责怪小伙了。
孩子都上车了,你还敢怎么样?郑益湘转身又抱起韦茯珍往车窗口送。
车上立马伸出三四双粗壮的手。
“干嘛!”韦茯珍质问了一句,郑益湘也迟疑了一下。
“大嫂子,车要开了,快上吧,我们没恶意,拉你一把!”
车上众小伙是有意把她叫大叫老,证明绝不想趁机揩油,咯大年纪的她不值得他们打主意。
在众人的帮扶下,三口挤上了那趟车。行李也上了,还是丢了一件,韦茯珍装换洗衣服的小提箱丢在了站台。
到了滨江,要换乘汽车,三人都一身汗, 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后背,前襟冒白盐掉渣渣了。韦茯珍穿的白色碎花衬衫好点,看不出白印子,但她最不好过,总觉得周身酸臭,头发屑尽是烟草味,农药化肥味,塑胶味。他们挤的那车厢都是湖南人去海南水稻育种的,他们的行李蛇皮袋不是装农药化肥就是抗洪抢险的沙包袋。脏兮兮,没洗没晒,充满原汁原味。
“益湘,在滨江住一晚吧,冲个凉,买件换洗衣服换了这身,我都臭了,实在受不了啦!”
你没看见打台风哩,连队在风口,不知怎么样!你到车站厕所换件衣衫,赶路吧!
“我的衣服箱被你丢站台了,哪有衫换!”
“哦,你说住一晚就住一晚吧。”
“算了吧,从你,赶路!”韦茯珍看出郑益湘很无奈,很不情愿,憋着气回绝了郑益湘勉强的好意。
三人又连轴在滨江坐上了南下徐文的客运班车,来到了徐文县城车站。
还要赶,郑益湘下车撂下皮箱就往售票厅跑,他还要赶班车。今天不到连队,见到他的战友他心是不会死的。韦茯珍不想相劝了,臭就臭,埋汰就埋汰,邋遢就邋遢,反正以后长期在连队生活过日子,不可能天天梳妆打扮, 过去也到过连队,不是第一次亮相。丑媳妇还怕见公婆,将受得了。还是没有票,打台风车站滞留了很多进城乡亲,今儿是台风后第一班去连队附近盐场的班车,站票都没有了。
“茯珍,你看好兵兵,我去拦车。”郑益湘有这牛劲。
他拦住了要出车站门口的班车。
“人可上,行李要搬去托运!”司机还通人情。这里是革命老区,解放海南岛,全县出动了上千只渔船,上万名支前船工。县里一半的烈士是支援渡海登岛作战牺牲的船工。代代相传,拥军爱军成为乡规民约。
“一家子的随用物品,也没捆包,给个方便,我把行李绑到车顶上,给你托运费,行吧?”
“不是钱的问题!违反车站规定!”
“特事特办,车站吴站长是我老朋友,过后给你打个招呼,保你没事!”
“油嘴滑舌!”一路同行,韦茯珍有点初识郑益湘的感觉,至少觉得他不像个解放军指导员,为达成目的坑蒙拐骗忽悠。不过话又要说回来,没有这点本事,她们可能还困在火车站。没这点灵泛,他又怎能从战火中死里逃生?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要肯定,还是要否定郑益湘这点机敏执着、品行特质。
妥了,车上乘客耐心等了几分钟,在司机的帮助下,行李上到车顶,一家三口上了车。
车上已人挤人,车厢无地落脚,老乡还是给他们腾出了个双排座位。
韦茯珍兵兵坐了,郑益湘挤着二人坐一会,兵兵又倒头睡到韦茯珍腿上,他只好起身站立座位旁。个高,不得不屈身低头。
“轰—突突突。”客车是长鼻子老爷车, 轰着马达,冒着黑烟,吱吜吱吜出了县城,往西开上了乡村沙土公路。
台风暴雨过后,公路积水泥浆一洼一洼, 车吱吜吱吜左摇右晃,“嘎—”的一个急促前冲,掉进了一个积水大坑,“轰轰”吼了两下油门熄火了。
“背几!”司机骂一句,从脚底下摸出一把摇车把手,递给身边的小伙。是他徒弟,或是儿子?
小伙下车,从车头保险杠中间小孔插进了摇把,咬牙憋劲使劲一摇。
动作不是很熟,力气也不足,摇了二圈, 摇不动了。
歇气再摇,三圈,四圈,车轰一下,他一松手,又熄火了,反弹的摇把差点打断了他的小手臂。
“笨蛋!”司机骂了一句,“谁去帮把手。”他要配合操作走不开,只得问车厢人求助。
“我去!”郑益湘撸起衣袖,跳下了车。
“谢谢啊!解放军领导。”司机喜出望外。
马步,屈腰,双手紧握摇把,好了。“开始吧!”郑益湘吆喝着示意司机。
“呼呼呼—”三圈,五圈……手摇车把拉风一样,越摇越快,越摇越轻松。
“轰轰”车启动了,“好啦好啦!”司机急着喊停, 挤在前车厢看他摇车的人群“哦—―”长长地舒了口气。
“借力用力!”郑益湘把摇把退出,甩给站在身边看傻眼的小伙子。
“幸亏车站门口捡到这位解放军,不然, 要在车上过夜了。”车上人群冲韦茯珍议论着郑益湘。
二
又摇了三次车,不会摇车的小伙子被他带出来会摇车了。
断黑,客车到了一个没有站的终点站,平面如镜的盐田中间一栋两层平顶办公楼。这是盐场场部,去郑益湘连队还有约三公里,沙土公路也没有了,只有碎石、石块铺就的盐田工作道,可走牛车、手扶拖拉机。郑益湘没急着下车,站在车厢前端左顾右盼,寻找接他的人。电报三天前发给连队的,打台风,难道邮路也断了,连队没收到?他打死也不相信收到电报连长刘新发不派人来接他。
如果没收到电报,只能说连队受台风灾害严重。疲惫不堪的母子俩,一大堆行李,五六里夜路……他有点犯愁,还有点焦虑。
“咣当,咣当……叮铃叮铃。”一辆牛车拉着半车柴火来到了跟前,黄牛脖颈上吊着铃
铛,一步一响,牛背上骑着一个中年汉子,穿背心,长裤上套条蓝细花格短裤,奇奇怪怪,很惹韦茯珍注目。
“郑指导员,接家属哩!”
“你是?”他认得郑益湘,郑益湘却不记得认识他。
“隔邻徐家寮的,要帮忙吗?要帮,嫂子,孩子上车,我送你们回连队。”说着话,汉子跳下牛背。“吁——”提起牛鼻子,喝停了牛车。
“那谢谢了!老乡,怎不认识你呀!”
“大指导员,周边几个村,你能认识村干部就厉害了,我一小民你怎么认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呀!到连队看电影,开场你总要讲几句,方圆谁不认识你郑指导员呀!”
“哦!那真不客气了,麻烦你多转几里路,送我到方坡村二连。”郑益湘把韦茯珍、兵兵母子扶上牛车,把行李撂到车上。
“知道,驾——”
兵兵一路火车汽车,不是吃就是睡,不是睡就是没完没了的问问题,坐牛车咣当咣当又吵又颠,不好伏妈妈大腿上睡了,清凉夜风一吹,也不想睡了,接着一路走,一路问。
“妈妈,我家到爸爸的部队远吗?”兵兵说的家就是郑家寨老屋场奶奶家。
“千多公里。”
“千多公里是多远?”
“二千多里。”
“二千多里是多远?”
“从家到妈妈卫生院知道吗?要走上一百多个来回才到哩。”
“一百多个来回呀,咯远!爸爸说他工作的地方大,大过老家大山,一层又一层,看不到尽头,是吗?”
“没有一层又一层,看不到尽头是真的。”
“爸爸会骗人吗?怕我和妈妈不跟他来,说他工作的地方是大地方,很大很大的地方,蓝天白云,三色大海,七彩沙滩,珊瑚,棕梠椰林,对面是海口大城市……这是真的吗?是不是他知道兵兵厌烦山沟沟了,想去大地方有海的城市看看,住住,爸爸就编了这些咯话来骗妈妈,哄兵兵!妈妈是吗?”
韦茯珍见牛车在狭窄的盐田工作道咯叽咯叽行走,两边轮子擦着路边边,稍有偏移,就会翻落盐田的样子,心情紧张兮兮,没听兵兵叨叨。
兵兵见韦茯珍不搭理,声音提高了八度。
“妈妈,爸爸他骗妈妈,哄兵兵!你说对不对?”
“噢,对——不对!爸爸不会骗,也不会哄,说的是真的!”
“真的吗?可这里只见水,我们坐了火车、汽车、牛车,还要去坐船吗?看!妈妈你看,前面天都浸到水里咯。”兵兵指着远方的天际。月光下,天海相连一色。
韦茯珍惊叹儿子的观察想象,牛车上又很难解答清他众多的疑问,当务之急,是要打消他一路走来对爸爸的信任质疑。郑益湘长年不在家,父子情感交流少,兵兵对郑益湘的认识大多源于韦茯珍的灌输,不是感同身受的父爱,他对郑益湘所作所为还在观察检验,以眼见为实为准。加上郑益湘离家时,给儿子介绍连队环境,仍然脱不开他指导员角色,把儿子当战士,心热嘴冷,避繁就简而缺少柔情耐心。现在现实与他所讲形成反差,兵兵就认定他爸爸骗人,是骗子。存有此念,儿子会反感父亲,不敬重不崇拜他。后果很严重,她必须点滴纠正儿子这种认识。
她接过了兵兵的话:
“兵兵,爸爸是管好多解放军的指导员,讲的话,做的事都是认真的,有责任的。妈妈、兵兵现在还不理解,要住下来,熟悉了,对爸爸和他的连队,他的工作真正了解了,才能判定爸爸说的话真不真,算不算数。才有资格说爸爸的好丑。你说是吗?兵崽。”
“这样,妈妈,我只觉得车越坐越小,路越走越烂,不说大地方大城市,大村子都没有,电灯都没有了。爸爸说的那些一点都见不到,我好失望才这么说的。”
还怎么跟儿子解释,以后她、他就要在这里长年生活了。一年、二年、三年、五年……她心中一阵酸楚,眼圈儿红了。
“咣当、咣当,叮铃、叮铃”,牛车缓缓走出了盐田工作道,上到一条三合土夯实的村道,穿过一座座海石花围院的茅寮,拐了个弯,又下去百十米的斜坡,一座四合营院呈现眼前。院中央不锈钢旗杆上,并排高悬着两盏雪亮的汽灯。
郑益湘抬手腕看了看表,二十二时二十分,连队早已熄灯就寝,天气太热。难以入眠。是准备上岗巡逻或是下岗巡逻归来的土兵,穿着裤衩背心在操场上纳凉。
“谁!口令!”听到咣当咣当的牛车声,营外树荫下传来了哨兵警惕的问答口令!
“孙健,站头岗呢?离开连队个多月了,谁知今晚口令,郑益湘听出吆喝的战士声音。
“指导员!指导员回来啦!”树荫下叫孙健的哨兵冲出来。
操场上纳凉的士兵冲过来。
砰砰砰寝室里刚卧铺还没入睡的官兵听到喊叫,从铺板上起身,冲出来迎接指导员,都迫不及待,穿着裤衩背心。
“哟!嫂子!”孙健看到了牛车上的女人和孩子,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冲着牛车,又转身冲着连队奔跑过来的人群。
“嫂子,辛苦了!欢迎嫂子,欢迎小朋友,嫂子辛苦了!”他连呼三声,哪里欢迎,分明是在提醒战友,来女人啦。
“咦,嫂子兵兵都来了,不雅不雅,官兵都穿着大裤头背心哩,许排长,吹哨,回寝室卧铺睡觉。”连长刘新发正组织岗哨巡逻,听说哨兵呼叫指导员,知道郑益湘提前归队了,他着装整齐没顾忌冲在前头,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发出了制止令。
“嘟嘟嘟”值班排长许波吹哨把奔跑过来的官兵赶回了宿舍。
这帮家伙,也知道羞,连队独驻海边沙滩,夜间基本上没外来人,更没女人,所以一到洗刷就寝就放肆,官兵着短裤背心满院跑。只是今天过了熄灯时间还这样,看来离开个多月,老刘抓起居作息有所放松。台风、热,也不能这样迁就部队的,干部松一寸,士兵松一尺。郑益湘人还没进连队,就看到问题,思想已进入工作了。
连长刘新发上来,先冲车上韦茯珍:“嫂子好,兵兵小朋友好!”韦茯珍三年前来连队探亲相识刘新发,那时他是副连长,玩童似的特逗人开心。
然后转身,对牵着牛鼻子的郑益湘当胸一拳:“全家来,还提前归队也没封电报!”
“有呀!发了三天。”
“你倒霉,摊上好事,二号台风十二级,连队断水断电断邮刚好三天,明天电报才到。嫂子,这一团糟就是献给你和兵兵的见面礼。不怪我,千万别怪我,要怪怪老郑,他急着归队,却不急着发电报通知,非出门才发,耽误了吧!对,还要怪老天,嫂子来,我是叫它刮点风,下点雨,给陆尾角洗个澡,清清新新迎接嫂子,兵兵。这小子,不听指挥,给我来了个台风暴雨。刘新发想给嫂子一个惊喜没了,只能给个惊叹!今夜的欢迎,还不如三年前。不过嫂子,三天,不,二天,保证给你惊喜,美得你不得了。”刘新发接手牵着牛车,手舞足蹈尽兴发挥着。
“你呀!别的没跟郑益湘学到,这点学到了。”因为熟刘新发,韦茯珍没把他当郑益湘平起平坐的战友,还把他当副连长。
“哪点学到了呀?请嫂子明示。”刘新发被韦茯珍无厘头话弄懵了,郑益湘也云里雾里。
“油嘴滑舌吹!”
“哟,嫂子有才有貌看不出来还有阴功,损人不僻亲疏不打草稿,连长指导员一锅煮了。”
说笑着,牛车已驶进了营院,刘新发的连长架式拿出来了。
“黄兴,张良才,把指导员室整理好给嫂子今夜安家;通知炊事班下面条,鸡蛋,午餐肉都弄出来;许波,带几个人收集各班排的清净水,统统送到指导员室……”刘新发连珠炮一串口令。只听操场一片“是是是”,周边围着的官兵都跑开了。
转身又对下车的韦茯珍:“嫂子,再缺水也要保证你吃碗热汤面,洗个痛快澡,美美地睡一觉,是吗?行李,哦!一车行李,怎么能叫嫂子搬哩。黄兴留下搬行李!”通信员刚要走,刘新发见韦茯珍从牛车上提个蛇皮袋跳下,又把他叫住,折回来搬行李。
这一阵子热闹,韦茯珍由衷感觉到了连队的温暖,也似乎找到了郑益湘牵挂连队胜似家的些许理由。
来得突然,连队毫无准备,吃了面条,用连队集中来的几桶水冲完凉,只能睡一个的单人铺,兵兵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去先睡了。
天气酷热无比,郑益湘惦记离开连队十多天没搭理,也睡不觉,拿个手电出门查铺查哨去了。
韦茯珍不能睡,坐在兵兵身边打盹,半睁眼看着郑益湘出门。“真是个工作狂!”她心里嘀咕了一句。
三
三个人,只有兵兵睡得踏实。上半夜韦茯珍挥舞着大蒲扇给他扇风纳凉驱蚊,他呼哧呼哧鼾声隆隆,口水流一尺长。郑益湘的包袱皮枕头湿了一大块,里面几件换洗军装都被他的口水汗水沾湿了。
下半夜,郑益湘叫韦茯珍挤着铺躺一会。不到一米宽的单人铺,韦茯珍躺上还有小半身子掠在铺外,不小心就会翻落。郑益湘就抵到铺边挡着她,挥动大蒲扇给她母子扇风,兵兵还是呼哧呼哧。只是时不时做梦惊醒。“大地方,爸爸的大地方,好玩,太好玩啰,秋娥、石头……快来快来,我爸爸的大地方好好玩,大海,大海滩,大轮船哩!”诈唬一阵,翻身又睡。墙上的壁虎“唧唧唧”,铺下的蟋蟀“啯啯啯”鸣叫,丝毫不影响他打鼾做梦!
天亮了,“起身,起身!太阳晒屁股啰!”妈妈不知在兵兵屁股上拍打了几多板,他醒了,第一句话:“奶奶呢?不见奶奶?”第二句话:“鸟叫啦?妈,大天光了,鸟叫了怎么没听到呀?”
问得郑益湘、韦茯珍阵阵心碎心酸!
“嫂子,早餐打来了,馒头稀饭咸萝卜干,老三样标配餐。炊事班这般小子,学老天爷跟嫂子作对,馒头蒸成了铁疙瘩。我说你们成心跟嫂子兵兵过不去是不?第一顿早餐不但不多弄几个花样,还给嫂子、兵兵整出几个铁疙瘩馒头?呃!那帮小子还不服!冤枉啊,连长,盐场拉回来的水,面粉水土不服啊,炊事班长还狡辩,我岂能放过。说,水土不服为什么不报告,我那里还有半铁桶原井水。半桶水只能做一个班的馒头。小子,还犟嘴,心里就是没有嫂子、兵兵。全连不吃不喝也要保证嫂子一家吃好呀!你是懒,嫌台风给的下马威不够狠,要给嫂子、兵兵再来一次下马威是不?枪毙你五分钟!嫂子,你看这样处理炊事班行嚒?不满意我立马回去,再枪毙他们五分钟。不!十分钟,我毙五分钟,留五分钟给嫂子去枪毙,嫂子是谁啊,这么好欺辱的。”刘新发端着一盆馒头,自导自演,自说自圆,在门口挤眉弄眼,摇头晃脑演单口相声。
“哈哈哈”逗得韦茯珍前仰后翻,兵兵乐颠颠在铺上跳跳跳,郑益湘抿嘴微笑注视这搭档,这开心果!
“新发老弟,个多月不见,长进啊!开玩笑要有场合啊,莫把作战连带成作戏连啊。”
“指导员放心,在你和嫂子面前是乖猪,士兵面前是老虎!”“吼——吼——吼——”他又冲兵兵做了个饿虎捕食的怪动作,从盆里叼起一个细硬馒头,啊唔啊唔几口咽了,逗得兵兵就想要试试这老虎叼食的动作,铁疙瘩馒头食法。
刘新发陪一家子食早餐,把连队一日安排跟郑益湘商讨。他亲自带队维修家属房,逼连长李一宁带队修发电房。
“我呢?没个安排!”郑益湘有点迫不及待!
“你呀!假期还有三天,没工作安排,要说有,陪嫂子,兵兵,熟悉驻地地形地物!进行爱祖国的大海、爱陆尾角、爱连队‘三爱’教育。”
“不安排工作,我自己找!”
“陪嫂子兵兵就是工作!他们就要成为连队一员了,照传统,照规定,熟悉驻地进行“三爱”教育你定的。你要不执行,那以后新兵入连,调入的官兵入连也可不执行啰?”
“行了行了!连队指导员你来当算了,对官兵一套,对嫂子兵兵一套,油嘴滑舌!”
“呃!指导员说话要有分寸哦?”
“你嫂子给你封的!”郑益湘朝低头嗦稀饭的韦茯珍努努嘴。
“嫂子是说过,送给我的见面礼,认了,损人也得听,是吗?嫂子!刘新发服你。谁叫你是连队随军随队第一美女,还是大知识分子。物以稀为贵,人也以稀为贵,我保证全连宠着你,敬颂你,熊猫式保护你。你对也是对,错也是对,没得谈的。郑益湘要欺负你就告诉我,我治他!宁可得罪指导员一个,不可委屈嫂子兵兵半分。是吗?”
韦茯珍抿着嘴笑,这哥俩好,她开心。
“是吗?”刘新发又转头问兵兵。
“是哩!刘叔叔说得对,说得大大的对,我就要爸爸陪着,到处看看。刘叔叔,三天还不够吗?爸爸说,你们这地方是大地方嘢!”
“大个屌!”冲口而出。不雅!刘新发摊开双手补充道:“巴掌大!”他瞟了韦茯珍一眼,压根不知道兵兵心中大地方的来龙去脉!
此时,刘新发感觉到尴尬不自然了,屋里才得以安静,四人吧唧吧唧啃馒头,嘶嘶嘶嗦稀饭。恭敬不如从命。郑益湘不是心甘情愿带着母子上阵地爬观察楼的,刚爬上楼顶,他又想起连队的一件事,把母子交给文书张良才,自己走进阵地坑道忙事去了。
“嫂子,这地方是陆尾角,祖国大陆最南端,琼州海峡西北突出部,北部湾,琼州海峡进出南海的门户。”
背书,兵兵听着听着没意思,抢过张良才的望远镜,跑到一边自己看新鲜去了。
“兵兵,你爸爸的随身装备嘞,别摔着。你不会弄,我教你!”张良才冲韦茯珍浅浅一笑算招呼,追着兵兵去。
这地方三年前来过,当时施工,乱糟糟。现在真美。观察楼建在一个掘开式隆出地面的炮工事顶面,海拔约四十多米,在这个至高点上,陆尾角沙洲一览无余。透过稀疏有致的伪装植被马尾松、苦棟树,棕榈、椰树林远眺, 西北、西南大海波涛汹涌,水雾腾腾。朝阳初上,橙色的阳光和白浪翻卷的大海交触相拥, 浑然一体,显得天矮地高。站在观察楼,韦茯珍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顿生豪气。“哦—— 喂——”她情不自禁地对着大海吼叫起来,甜美的声音传向深海,传向远方。受她感染,兵兵、张良才也跟着“哦——喂——”喊起来。顿时,三人觉得荡气回肠,浑身滋生一股吐故纳新,清爽奔腾的感觉,欢愉无比。
“嫂子,顺我手指方向看去,那是北部湾,对面是‘Y’国,一个忘恩负义的黄眼狗国。和我们闹了好几年了,指导员的脚伤就是南疆自卫反击战教训‘Y’国小鬼子留的,现在还捉雨天痛痛。”
“知了,小张,这边呢?天更蓝,海更深,墨绿墨绿,天海相连的海域呢!”提起郑益湘的脚伤,韦茯珍已好久没仔细抚摸过了, 闹天气她还是头回听到。妻不如兵,她有点愧疚心痛,不愿小张再扯郑益湘的脚伤。
“南海,往前就是大南海,再远去就是太平洋。你看,这边船来船往的是琼州海峡。我们这个陆尾角啊,半岛沙洲,像锲子箝进大海,一边扼守琼州海峡,一边扼守北部湾咽喉门户,战略地……
又要背书了,“小张,这个破烂沙滩能扼守吗?”韦茯珍不以为然打断他。她要探探这个兵弟弟的觉悟,在这穷滩僻海驻防的信心底气。印证下郑益湘叨咕的官兵同心的美丽传说。
“嫂子你不知道了,别看这几平方公里的荒野沙滩半岛,地下可是钢铁长城。吃住打管藏都胜过地面的,地下尽是兵器火器,不少于一个营的家伙哩。你看近处半隐蔽的炮阵地, 导弹阵地……指导员要批准,以后带你去好好看看!”
这只是硬件,软件呢?咱连队八九十号人,个个都是钢铁汉子。国家把这片沙洲海域、门户交给我们,守土有责,我们就要好好看守。人在阵地在,与阵地共存亡!是我们的终级口号。
“好大工程呀!不容易!”张良才豪气冲天,再逗渲宾夺主了。韦茯珍岔开了话题。
“修阵地工事那会,那才叫备战,那才叫忙,指导员二十四小时最多睡六小时,吃喝拉撒睡都在工地。抢时间,争速度呀!嫂子,你要那阵子来探亲,看到连队,看到指导员那拼!才理解人定胜天,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毛主席语录,懂吗?”张良才是老兵,入伍不到三年,韦茯珍探亲那阵子,他还没到连队,又有点文化,喜欢卖弄, 把韦茯珍当成对阵地对连队对毛主席一无所知的新兵,凭着性子胡吹乱侃。
“知道了,你跟着指导员,辛苦了!谢谢你支持指导员的工作。”韦茯珍从小文书的嘴里,对郑益湘又加深了一层理解。聚少离多的她只知道郑益湘人好,是自己的理想爱人,好在哪?还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男人是家国天地的擎天柱呀,先拼国家,拼事业是正道, 女人天生是要为这些顶天立地的汉子做出牺牲的。她觉得自己做得好欠缺,后悔不该为随军随队在家耍点小脾气,以至于影响到兵崽。
(本文选自杨亲焕即将出版的军旅小说《军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