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林汉筠
【作者简介】
林汉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二级。曾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刊》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多篇(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已出版散文集《百年听风》《大雁高歌》《喊魂》;小说集《侵蚀的天空》;诗集《手捧春天》;评论集《阅微堂》。作品被推介到牙买加、新西兰、法国等国家,并译成多种语言。
阳光,从头顶打下来,沉沉的炸在那堆瓦砾上。
茅草,不识时务地在空中招摇,枯黄的叶片有意无意地打着布满斑点的门匾。
几个老人蹲在墙角,递着烟卷满腹心思地吸着旱烟。烟圈在空中旋了旋,一会就散了去。几只深灰色的鸭子在浑浊的水塘里漫无边际的游着。
二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今年仍是这样。那大兜的茅草挂在空中,仿佛已有经年。用时间来证明生命的来路和血液流向的门楣,隐隐约约地呈现出些许被划伤的痕迹,风化了的石刻字,像瘀阻的血管,在时光中现出斑点,要仔仔细细才能看清楚上面的文字。
阳光让你屏住呼吸。仰望,每触及一处, 就会感到一阵晕眩,急速地心跳。
阳光已吞没了我的企盼,我的记忆。每次回乡,都会来看看,但每每来到这块茅草丛生的地方,就难以想象这曾是我的祖先梦幻之所。祖上口口相传的故事,随那片阳光在风中打下而殒灭。
记忆的鳞片,在这块门楣中生辉。门头那堆杂草,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将我曾收藏的族谱、童年的记忆,成为一种嘲笑,将祖辈的心血化成了清明时节的寒风狂号。
——似乎她所吞没的是我所有的向往。我不止一次地狠狠的诅咒,这是父辈引以为豪的地方呀。
疼,如针扎般的疼。
五百年前,一个着青布衫打赤脚的老人, 像一粒种子随风吹落到这里,然后将族谱一一展开,那里记载着族人一路辗转繁衍生息的历程。我们并不知道,他有没有哦咏宋代大诗人苏东坡的那首“青山只在古城隅, 万里归来卜筑居”诗来。现在想来,距他480 多年前苏氏想安居的天柱山与这片田地一样富有诗意,他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湘西南,“柱山”与“柿山”读音相仿,会不会我的祖先意在这里打造另一个“石柱山”?真有点像个迷。几年前,我曾去过天柱山,这座 “奇峰出奇云, 秀水含秀气”的圣山,“水无心而宛转,山有 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 (王安石),与我家乡的柿山有着多么地相 似,幽深却无登高之苦,奇丽并无柴米之匮, 后面的青山绿树苍茫,古树参天,清泉叮当, 前面的悠悠小河,日夜不息奔向资江。李白先 生对天柱山“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我 的祖辈来到与之同样环境的柿山,也一定发出 “吾家柿山,乃名山之福地也”的惊叹来。
一路迁徙、疲惫不堪的他,欢欣不已,正 了正手中的阳光,用麻线绳缠着石灰,石灰在 阳光猛地一弹,打下第一根桩。
在这一瞬间,注定了一个家族的历史在这 里改写。
树木、石头和青砖勃发出强劲的生机。连 绵起伏的四尖峰山脉,滔滔不息的芙夷水迂回 盘旋,时光浸润在山色之中,把一代代迁徙画 上一个长长的句号,然后以一种庄严、神圣、 辉煌、华丽的形式展现在这片大地,向世人绽 放出智慧和荣耀。
那个经意或者不经意之间的壮举,汇聚着 一种强大力量,于是一代代族人用汗水雕琢出 惊艳的韵味,用时光喊出诗歌般醇厚的芬芳。 他们用汗水灌浇着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 开花、结果。
祠堂的修建,应该是他当时的想法。数十 年的踉跄路程,他知道要他树立什么,他要让 后人们追索什么。只不过当时人烟稀少,他一 定叮嘱后代按照规划一步一步地实施。到了他 的第十代孙的手上,道光年间终于擎起了这面 大旗,历经三代 55 年,方才全部竣工。祠堂 共占地面积 1500 多平方米、建筑面积达 1000 平方米的宗祠就这样耸立在大地之上。大门台 阶下立着一对大石狮,瞠目相望,颇显威严。 照墙外建有广场、戏台、厨房、厢房,议事厅 等。我曾到过福建永定土楼,当地人指着很有 名气的振成楼说,这是花了五年时间共 8 万光 洋建成的。五年时间,打磨出这座土楼,可 是我的祖辈用三代人的生命历程,五十五载春 秋,演绎着一场林氏工艺精神。
也就是这一瞬,一个多维的文化空间润物 细无声地打开了,书院、庙宇等等立体的形态 的地域性文化,连结成我们血亲关系纽带,就 这样延伸着。
我曾翻阅过珍藏在高阁中的族谱,始终没 有查到记载这座宗祠建造准确时间,也没有记 载到底是谁发起,是谁补上最后一块瓦片。 难以想象在没有施工图、没有脚手架的三百年 前,祖辈们在这样一个山窝里是如何建造这样 大规模建筑的?成吨重的石块、成吨重的木 柱,如何风风光光地耸立在大地之上?用自己 喷薄的热血和强悍的生命,作为牺牲,去祭奠 生生不息、怆然伟岸精神。记得七、八岁时, 在祠堂的某个角落,依稀看到“嘉庆年间” 几个字,在某一个石碑上还见到过“咸丰九年 造”的字样,现在想来这些已经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用树木和砖石安放家庭历史文 化,树立家族标志,用时光来说明他们的壮怀 激烈。
“一氏中,仅知近祖数代,而不知所自 出,是谓忘祖。即知发源之祖,而不能记一本 之裔,是谓忘族。忘族则将途人呼骨肉,忘祖 则等拜墓于汾阳,皆非仁人孝子所忍出。”离 老家三百里的双峰曾国藩,有“千古完人”之 称,他有着与我们一样的情义至深的“家族 情结”。修建宗祠,要的就这样一个家庭情 结。“一身一家,盛衰之运,推之于一族,因 而及于天下国家”。既然是安放家庭历史文 化之所,那么祠堂文化就这样舒展开来。两块 重达一吨的青石不知从何而来,“东国儒行垂 万代,西河世泽振千秋”,将家族的来龙去脉 点缀点一清二楚,春秋时期林放,孔子学生, 尝问礼之本,孔子以时方遂末,而放独能有志 于本,故以“大哉”称之。字不离“二五”笔 法,不难想象那个书法家展开素笺,不,应该 是就地取材在石头上气韵飞动,就是到现在我 们仍旧看到那“笔落惊风雨”的气势来。
记得大厅里还有很多对联及石碑,栋梁上 挂有历代名人金字匾,有的镶嵌在木板上, 有的写在门楣里,有的是四字联,有的是十 几个字的,具体内容已记不清楚,现在更难 找到迹象了。我曾在哥哥的笔记本里看到过 这样一幅对联:“九龙衍派,双桂遗风”, 现在想来应该是祠堂里的对联。上联典指林氏 名人、林氏始祖林坚三十四代孙林皋事典。皋 为比干子孙,战国时任赵国宰相,权倾一时, 德高望重。他有子九人:林仁、林年、林升、 林昶、林文、林曜、林岳、林佐、林卫,受家 风影响,各有才能,德才兼备,被时人称为 “九龙”,林皋则被称为“九龙之父”,他们 家族也被称为“九龙门”。加上林皋,父子十 人同以德才见称,他的家族也因此被称为“十 德(以玉的十种特质,比喻君子的十种美德: 仁、智、义、礼、乐、忠、信、天、地、德) 之门”。为后来林氏堂号“十德堂”之始。下 联典指唐代殿中侍御史林藻的事典。林藻,字 纬乾,莆田人。少负奇志。与欧阳詹刻意文 学,用宏词擢第,郡人举进士自藻始。
前不久,很欣喜地听说戏楼上挂有两个木 麒麟被家族父老保存得很好。少不识事的我 们,一直说挂在戏楼里的狮子,后来见识多 了,才知道那是麒麟。工艺出自何人之手,同 样没有记载,刀工甚是了得,整个戏台没有用 一颗铁钉,全是木栓相连,更何况用整个木头 雕刻的麒麟?阳光从瓦顶射下来,悬在楼角上 的麒麟更是惟妙惟肖。据当年冒死保存这一吉 祥物的老人说,他爬到顶上拿这个东西时,几 乎费尽了力气,无法将麒麟取得下来,只好用 锯子锯掉。
活生生地锯掉!
这是一个多大的悲剧?一个张扬数百年, 听过“汉马嘶风,边鸿叫月”的家庭文化象 征,就这样用锯齿悲愤地剥离,血淋淋的悲切 地上演。
有叔辈说,那天老人将麒麟锯下来时,地 下滴了几滴血。我始终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从 他们的神态来看,不像装神弄鬼的样子。如果 是真的,那应该是这个麒麟雕刻材料上去追寻 了,我不再与他们辩论,他们爱憎一直写在脸 上。但从用锯子锯下麒麟还啧啧自喜的老人眼 里,我读出了无奈。我们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 水向他倾泄。但在那个时代,这样一个忠烈又 愚昧似乎又啧啧自喜的老人,如果一味地责备 他,连自己也觉得卑鄙。作罢,作罢,那对麒 麟虽然已剥离祠堂主体,但至少还保存着,远 比毁掉整体建筑,要强得多了。我们还是回到 现实中吧。
岁月磨砺,祠堂原来的建造意义不再,作 用已变成多元化,但后辈们享受先辈们留给生 活的红利,仍旧成为一方风物的象征,一种根 深蒂固的文化。
我是在祠堂里长大的。小时候牵着姐姐的手在祠堂里读书。姐姐说,祠堂里不允许哭闹的,不准流鼻涕,更不可在这里骂娘,说不文明的话,不然会肚子痛。她说,她们的课室就是当年族人在这里议事的地方。我依稀记得墙上有几行镂金大字,姐姐说那是林氏家训,她叫我不要声张。至于为何不可声张,她没有说出来,我一直也不敢追问。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也正好是这间课室,只是那些镂金大字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的图画, 下面是一行主席语录。来到课室,我望着那轮太阳,与头顶的阳光相互交映,暖融融的心里却感受了一种莫名的惆怅,这个惆怅到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
后来,我上中学了,在检拾哥哥的笔记本时看到这段话:“读书勤以口诵,种田勤以耕耘。妇女勤以纺织,子弟勤以孝悌。勤是俭之本,俭是勤之根。勤俭二字为传家之珍。”仔细辨认,是挂在祠堂里的那段话。这就是我们的家训。
“朝闻种田郎,暮登天子堂。”这是林氏家风的写照。我查了一下资料,明清两朝共533 年,我们一族共出了644 名进士,皇帝主持殿试210 次,林家有183 人入榜。难怪宋仁宗拍案惊奇:“乔木盘根大,猗兰奕叶鲜。” (题《林氏家庭》诗)。不能不说,我的祖辈为何要历几代之功建造祠堂,他是如此地延续着远古家风。
时光从祠堂瓦隙中射了下来,雕楼画栋古色古香的大厅,规则成序的享屋,香火不断的拜殿、歌声不断的戏台,逢年过节村里头唱大戏,周邻村庄十几公里都要来捧过热闹的场景,“开祠堂门”(族规,严惩违反族规的人)的忠告,像脐带一样牵着、烙印着。“修、齐、治、平”,历代儒家信奉的修身之道,在浩浩狼烟与刀光剑影中,在这里一代代卑微又高傲地张扬着。一条条安身立命的家规族规, 闪亮在祠堂的空气里,照耀在我们的征程中。
十年前,我回乡接母亲进城,站在祠堂一角,望着那堆茅草,有点若有所思。关于祠堂是如何倒塌、原来的材料又到了何处,在这条村里生活一生的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她弱弱地说,有两个乡亲正在吵架,吵架的原因是围猪圈争一块做石脚的石头。我仔细一听,原来他们争的石块就是祠堂里的一块石碑。
这是什么样的石碑,他们是为了保护还是执意地用作其他,我没有更深地了解。我不知道曾耸立在祠堂里的石块现在成为猪圈里的石块,有没有我的祖先留下的汗迹?我真想大声一喝:住手!但我没有叫出声来。我望着残存的牌楼已满目眼泪。
站在阳光下,望着那个废墟般的祠堂,那个上千人围着看戏的大戏台,早像一个久病的老人,骨瘦如麻杆般站在风中,随时就会倒塌下来。
我一直在想,那种拨离大地建筑,浸润着千万年精气神的沙石、树木、泥土,一定不会老去,就像皱纹深刻、满脸沧桑的父亲,永远地生活在我们之中。废墟也罢,茅草也罢,阳光也罢,他们一定是祠堂赋予的神圣。
她像磁场,一极牵着先辈,一极连着后人。在这里感应强烈的内引力,正如大堂里那三个清秀的大字——“祭如在”。
对,阳光在,祭如在,祠堂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