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小英
出门在外,与人相识,别人问我哪里人, 我说双峰的。偶遇一个为人热情的,作老熟人 惊呼,似有“他乡遇故知”的狂喜。“你就是 双峰人呀,双峰辣酱最好呷。”我喜笑颜开, 忙不迭点头称是。
我就是双峰人,双峰特色美食多,以辣酱 最为出名。
双峰县城位于永丰镇,据说很久以前有蔡 氏兄弟先后在永丰镇开设蔡广祥、蔡广益、蔡 顺益酱铺,以蔡和森的祖辈经营的蔡广祥店最 为出名。蔡和森去长沙求学前,在蔡广祥当过 学徒,这位被酱味浸染过的青葱少年,眼睛灼 亮,一直看向远方。咸丰年间,湘军统帅曾国 藩将辣酱带回京城,深受皇帝青睐。从此,永 丰辣酱从湄水河畔的永丰镇走出,风风火火迈 入京城,一跃成为宫廷贡品。
大家一般认为永丰辣酱是双峰辣酱的源 头,更喜欢统称为“永丰辣酱”,永丰辣酱成 了双峰的金字招牌。
横过永丰镇的湄水河,宽阔、透亮,奔流 向前。家住湄水河边,就是今天的女杰公园 旁。每天上班,过永丰新桥,顺老双峰一中围 墙外的沿河路往前走,一路仿佛听到读书声过 墙,和河水激荡声一应一和。
老双峰一中后面是红旗村,家家户户门前 刷成平整的水泥地坪,或圆或方,月白色。土 褐色酱缸在地坪一字排开,井然有序。艳阳 天,烈日当空,辣酱享受阳光恩泽,我如果停 下脚步,可以细听到辣酱酝酿、升腾的窸窣 声,辣香味笼罩在村庄的上空。若是晚上和阴 雨天,每个酱缸上覆一斗笠,斗笠竹编,竹篾 纵横,遮风挡雨。远远看去,大规模生产辣酱 的酱园人家别是一番景致。
老双峰一中前面是复兴街,在蔡和森大道 没有通车前,南来北往,车流如织。不少临街 铺前高悬“永丰辣酱”的招牌,或做成灯箱, 熠熠生辉、黑夜长亮。店铺门前左右两排格子 柜,格子柜上摆各式样各质地坛坛罐罐,六棱 玻璃罐、圆形玻璃瓶、土烧上釉小陶罐,白肚 青花瓷……有的坛口四方四正小红纸一张,上 书“永丰辣酱”四字,小红纸衬“永丰”二 字,淡定从容,书写由来已久的特权。天南海 北客急急下车,提上几罐。我想,永丰辣酱的 热情、率直,一定慰藉过不少天涯孤旅客的 心。
七八月,如果你来双峰,去广袤的乡下走 走,辣椒地成片成片涌现。不种彩椒,好看无 用;不种尖椒,太辣,不近人情、不接地气; 也不常种灯笼椒,呆萌气太重,一点辣味也没 有,名不副实。就种牛角辣椒。牛角椒经用心 栽培,树高挑,叶浓密,椒颀长,偶碰上些不 服输的辣椒,从树上一直袅娜到地面,摇曳生 姿间有顶天立地之势。沐日月光华,吸天地灵 气,第一个辣椒红了,然后零零落落几个红着 脸赶趟,不经意间大部分辣椒变得红灿灿的。 我提着篮子,母亲挑着箩筐去摘辣椒。母亲身 材高大,走路生风,弯下腰采辣椒可是精细 活,不能顺手带叶,不能碰掉青椒,母亲做起 来竟然毫不费力。没等我的小篮满,母亲已经 摘了一箩筐。一畦畦望过去,树下干干净净。 碰旱季,母亲给我两个小木桶,一根扁担,古 铜色的光泽在扁担上闪烁。我把水从家门前的 池塘里一桶桶提上来,一担担挑到菜园,一瓢 瓢浇到辣椒树根。晚上,我委屈地把肿了的肩 膀给母亲看,母亲快步走过来,对着红肿处哈 哈气,心疼写在脸上,然后她严肃地说:“没 有白吃的饭,要劳动才有饭吃。”母亲没进过 学堂们,不识一字,回想起她说这句话的时 候,她是个哲学家。
双峰民间的辣椒,大多加小麦。辛辣和麦 甜结合在一起,在阳光下翻腾、发酵、融合, 鲜红渐变成深红,渐深渐暗,几近浅黑,油光 发亮。根据各人喜好,刀豆切成狭片,一寸来 长,整整齐齐,洗净晾干后加入辣酱,于是 就变成了有口皆碑的刀豆酱。也有喜欢加地蚕 的,地蚕洁白如玉,浑圆有节,煞是讨人喜 欢。刀豆和地蚕在酱中浸润多日,竹筷挑上一 根,轻轻一咬,“咯吱”作响,清脆爽口,辣 中有了几分别样的清香和情趣。
小时候,母亲晒辣酱,是我期盼的。一户 人家只晒一大缸,就够吃一年。屋里屋外有母 亲忙碌,地坪里有树木做成的三脚架,三脚架 上有酱缸,缸里有地蚕或刀豆,小孩子的生活 里就多了一样零食和一份乐趣。每每踮着脚尖 迫不及待在酱缸里翻找地蚕和刀豆,母亲便大 声嗔怪我是不讲规矩的孩子。等我满嘴通红, 得意地瞧着母亲,母亲又细细地说,“女孩 呀,要有规矩,别人家都在晒辣酱,你可千万 别馋,不能翻别人家的酱缸,懂吗?”我用力 点点头。
母亲在天青老街长住时,老街很多人家屋 顶上摆满酱缸,老街坊是晒辣酱的行家里手。 母亲好些年没有常住乡下,却惦记着儿女的喜 好。卖酱人家实诚,单挑酱里刀豆,帮母亲装 上满满一大瓶。早晨做面时,夹几根放面条 上,面条白胜雪,刀豆翡翠绿,刀豆上的酱在 汤里晕散开来,单是看着也觉得分外满足。
犹记得小时候母亲给我们做蒸辣酱。白瓷 碗里放一大坨辣酱,淋一勺猪油,如果小孩偏 甜食,再添小份白糖,放在煮饭的锅里蒸。揭 开锅盖,酱味混着猪油香,霸道的占据嗅觉和 味觉。上层琥珀黄,酱已成糊状,舀几勺拌 饭,粒粒珍珠白顿时鲜妍华美。我几口就把一 碗饭扒完,母亲满脸笑意地瞅着我,笑里是幸 福的暖色。
我在县城工作五年,看见过永丰镇广晒辣椒的阵势,也熟 知乡下人家小晒辣酱的欢喜。但是我最终离开了这个地方,离 开了年年辣椒红的这块土地。
我离开双峰快十五年了,母亲走了也快两 年。 我和弟弟都离乡远行,错过了去乡下陪母 亲摘辣椒,陪她晒辣酱的机会。田园风光,儿 孙绕膝,辣酱拌饭,细水长流,就是老百姓的 好日子。等我们明白时,母亲毕竟走了。她也 许享受了儿子给她的半份虚荣,却也换不来她 在人世间多一天的时光。
前不久在饭桌上,女儿突然说,快放假 了,要是外婆还在就好。她还加了一句,我想 吃外婆晒的刀豆酱了。
我长叹一声,女儿哪知辣酱滋味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