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陶青林,男,苗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民族班21 期学员,国家二级作家,长安报社主编,迄今在《花城》《芙蓉》《清明》《天涯》《山花》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余万字, 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选刊选载,长篇小说《蛊惑》获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曾多次获全国省市各类文学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荔树的囚徒》《手机没有信号》《刀锋上的鱼水》,以及长篇小说《蛊惑》。
文/ 陶青林
村里老人们说,你爷爷那把驳壳枪,贼亮贼亮的。
他们说“贼亮贼亮”这几个字时,都是咬牙切齿的,脸上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我想, 这是爷爷杀人太多的缘故吧。他们还说我爷爷的驳壳枪指到哪里人就杀到哪里,爷爷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我爷爷是大地主胡占魁的护院, 杀的都是来找胡占魁寻仇的,爷爷因此结了不少仇家。据说,爷爷是被仇家设局害死的。爷爷贪色,在我们这一带臭名昭著。仇家就是抓住这点害死了爷爷。我父亲也遗传了爷爷的基因,一辈子没少碰过女人。
我也不缺女人,所以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来到广东后,很快与邻居小雅搞到了一起。
小雅是别人养的一只金丝鸟。
小雅才二十来岁,长得青春性感迷人。初见她,是在楼梯口,她独自一人,我惊为仙人。再见是在深夜的电梯里,她搀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出了电梯,走在后面的我,眼睁睁看着一只饿狼叼着一只小绵羊进了我的隔壁房。那晚我破天荒失眠了。
从此,我特别留意小雅,有事没事总喜欢将门打开。小雅偶尔从门前走过,她的一双凤眼也往我房里窥视,与我的眼光相碰时,竟触电般地迸出一脸的羞涩。
老头一个星期最多来两个晚上,小雅其余时间是闲着的。我见缝插针,很快就上了小雅的床。小雅的房间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布置得典雅静谧,但小雅从没让我在她的床上过夜, 她怕老头在床上嗅出另一个男人的气味。
有一个晚上,房门的锁孔响了一阵后,糟老头在门外喊着要小雅开门闩。我像一只受惊的狗一样躲进杂物暗房。小雅磨磨蹭蹭地开了门,费尽心机要老头先去冲凉,我才得以逃脱。
回到自己房间,我心有余悸。躺在床上, 脑海里涌现出那一个设想了无数遍的画面……
崇山峻岭间,一个三十几岁的山里汉子, 正与一位年仅二十岁的城里女人在匆匆赶路。突然,山里汉子一把抱着城里女人,强行亲嘴。城里女人反抗着,厮打着。山里汉子一脸淫笑, 将女人强行按在地下,把裤头解开。这时,城里女人突然拿出一支手枪,“砰”地一声巨响, 山里男人胸前鲜血四溅。男人四肢抽搐几下便在女人的胸脯上断了气。等山民们找到这位汉子时,汉子身旁只剩下一张纸条,上写:淫耻之徒,咎由自取。
这山里汉子正是我爷爷。老人们说,我爷爷就是这样丢的命。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将从老一辈嘴里听来的、关于爷爷之死的画面想了一遍又一遍。爷爷是神枪手,他那贼亮贼亮的驳壳枪从没离过身。直到死,那条枪仍然在他身上。在爷爷死后的现场,十岁的父亲紧紧握着爷爷的那把驳壳枪,朝天连放三枪,眼里贮满了泪水。但我不明白,爷爷在那么关键的时刻,为什么不掏枪?爷爷掏枪的速度是护院里最快的。
当我把爷爷之死告诉小雅时,小雅咯咯大笑。她挖着我的鼻梁说,原来你是将门之后, 怪不得三下两下将我勾引到手。笑过之余,小雅像在问我又像问她自己:他会不会有枪呢? 我心头一惊,接声说,是啊,他有没有枪呢? 许久,小雅一脸肯定地说,有,他绝对有。我惊出一身冷汗,好久才问:真的有?小雅见我紧张,又哈哈浪笑,笑完才说:他身上那把枪, 只对女人开火。我明白过来,一把将小雅摔到床上,一边掏“枪”一边说,我这条枪,也是对女人弹无虚发……
那城里女人为什么有枪?爷爷与城里女人相熟吗?爷爷为什么会与城里女人一块走那么远的路?这些谜团一直困绕着我们山村的父老乡亲。纸条上说爷爷是淫耻之徒,村里人都信,因为爷爷生性浪荡,有很多姘头,做胡占魁的护院时,竟与胡占魁的六姨太勾搭上了,胡占魁发现奸情后,恨爷爷恨得咬牙切齿。爷爷的死,会不会是胡占魁设的套?年幼的父亲认定是胡占魁干的,曾拿着爷爷的驳壳枪叫嚷着要杀胡占魁。但父亲最终没有杀成胡占魁,全国解放时,胡占魁被政府镇压枪决了。
我与小雅做那个事时,头顶上总是晃着一把枪,这把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不愿过这种偷鸡摸狗的日子,我很想光明正大地出入小雅的房间。
经慎重考虑,我决定向小雅求婚,一者,我确实该娶妻生子了,该为祖宗传下一脉香火了;二者,我已离不开小雅了。
小雅对我的求婚感到很可笑。她说没想到我一个不惑年纪的男人,竟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她还说,我不问你要钱,这是你天大的幸福了,你居然还想着要长期霸占我?
我早就知道,向小雅求婚是不会顺利的。在我第n次向小雅求婚时,小雅反问我:娶了我,你养得起吗?
听了这句话,我触电般地想起了我的父亲。
父亲也说过“你养得起吗?”这句话。父亲是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讲这句话的。他是在供述自己与一个女人的关系时讲的。这句话是那个女人对父亲讲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父亲。为了这句话,父亲将自己的美好仕途给毁了。
我气急败坏地对小雅说,不就是要几个臭钱吗?等我有钱时,才不会笨到向你求婚了。
父亲是县民政局的局长。圈子里说父亲准备升副县长的。那时,我正在读大学。父亲升副县长本来是没有任何阻力的。可能是我家祖坟出不了官,因为那件事的发生,父亲一下子就从仕途快马上栽了下来。那是一个春天。人们说,春天是一个春情勃发的季节。这话不假,要不,我父亲就不会在春天去找那个女人了。如果父亲捱过那个春天再去找那个女人,父亲至少可以做到副县长,做到县长、县委书记或市长、市委书记也说不准。怪不得父亲在他的反省报告中多次提到红颜不是知己,红颜是祸水。
小雅一脸温柔地对我说,干吗要结婚呢,这样过日子,我也能赚钱,你也有免费的午餐吃……
可是,我已爱上了你……
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父亲也是无药可救的。但父亲的这种感觉来得很晚,父亲直到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医院时,才感觉自己无药可救,无力回天了。那个春天的那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春情勃发地去了那个小区,进了那个小屋,又春情勃发地抱着那个女人在浴室里洗鸳鸯浴。结果煤气中毒,双双昏倒在浴池。幸亏小区的保安发现,将父亲和那个女人送进了医院。三小时后,父亲及那个女人被抢救过来了。在这三个小时里,父亲跟一个妙龄女人赤身裸体在浴室煤气中毒的事件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县城的各个角落。后来,县委县政府又查出父亲还有经济问题。父亲就这样一下子完了。
晚上没有小雅我睡不着觉。可小雅不愿跟我结婚。我很冲动,好几次想对小雅说我养你。可事实上,是小雅拿那糟老头的钱养我,我简直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了。在广东流浪了这么多年,除了满身的沧桑和伤痕外,我一无所有。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娶到小雅。因为我没钱,所以我不能养她,而只能娶她;因为我在公司没有职权,没职权就弄不到钱,所以也不能养她,只能娶她。其实,我还可以找出很多的理由娶小雅,比方说她年轻,她性感……
我再次正儿八经地跟小雅求婚时,小雅说,你呀你呀,没赚到钱娶什么老婆呢?都这个年纪了,该多想想怎么赚钱。我不知小雅想说什么,便没有吭声。小雅接着说,你没钱,也不年轻,我能跟你睡一块,你真以为是爱情的力量?小雅是成熟的,小雅的成熟让我怀疑她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女孩。
我还是没吭声。小雅接着说,你说你对我很痴情,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对我是如何痴情的,你对我的爱到底有多深。小雅停了几秒钟,突然问我,你一个月赚多少钱?我一脸羞怯,含含糊糊地说,勉强能养活自己。小雅说,那你结什么婚,你怎么养得起我。我无言以对。小雅笑了笑,一脸温柔地看着我说,你愿意帮我去干一件事吗?我一直在找一个合伙人,你就是很好的人选,这事儿干好了,你也就发财了,就用不着打什么工了。
我一冲动说,别说干一件事了,就是把我的命给你,我都愿意。说完这句话我又后悔了。父亲也是很冲动的,父亲在反思报告中说,听了那女人的“你养得起我?”的话后,他一冲动就将那女人养了起来。父亲就是被这个冲动毁了的。
我们是在床上说的这些话。小雅听了我的话,很开心很兴奋。她趴在我身上抱着我的脖子,用那张性感的嘴唇舔着我的耳朵耳语起来,弄得我耳根酥痒,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她的发财计划。这计划让我惊诧,让我浑身不寒而栗。我想起了爷爷,想起了父亲……我感觉小雅像一捆沉甸甸的人民币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压得我不敢动她,不敢动这捆会咬手的人民币。
只要心狠一点,我和小雅就能从那糟老头身上搞到钱。我犹豫不决,如果答应小雅,却又害怕自己会坠入一个深渊。我惶恐不安,神不守舍。有次在楼道上,碰到小雅和那个糟老头相拥在一起,我像做贼一样,不敢看他。我和小雅的人生,也许真的会从糟老头身上得到改变。我感觉有件大事即将要发生,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我心里左冲右突,让我无所适从。
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我那可怜的母亲打来的。母亲呜咽着告诉我,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父亲自杀了。父亲自毁仕途后,整个人消沉了,糊糊涂涂工作几年后,便提前退了休。父亲很少出门,呆在家里情绪不好时,就拿母亲出气,骂她,甚至打她。父亲这样虐待母亲,慈善的母亲一直忍让着,气极了,才给我打个电话,诉说父亲的不是。这两年,父亲患上老年痴呆症,有时对着某棵树傻傻地看上几个小时;看某些时尚杂志时,眼睛常盯着美女图片,露出一脸的笑。
父亲怎么会自杀呢,我想不出父亲自杀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我跟公司请了假,急急忙忙地赶回老家,料理父亲的后事。
父亲是拿爷爷那把驳壳枪自杀的。母亲说,这驳壳枪,刚解放时明明已上缴了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居然在你父亲手里。近段时间,父亲常常摆弄着那把枪,好像枪里面有什么重要秘密,有时还对着枪自言自语。母亲还说,那枪早就没子弹了的,也不知父亲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颗子弹。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小雅打来的,我不接。一分钟后小雅又打了进来,我心里烦,索性将手机关了。
清理父亲的遗物时,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村里人传说中的那把贼亮贼亮的手枪。这把枪,沉甸甸的,没有传说中那么锃亮,并且,枪身还生了一些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