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秀华
去年夏,我抱着寻根的念头前往景宁畲族自治县郑坑乡。许多年以来,我背负着已经无法厘清的N分之一畲族血统,像一粒成分不明的药丸,失去了独特的气味和药性。在江南,在客家风情的重重包裹之下,我的父辈、祖辈早已把畲族的许多传统习俗丢失了,更遑论非遗。
此时正值郑坑首届畲族“非遗”文化节举办。进入大门的时候,一排身着民族盛装的妇女手持彩带,笑得如许灿烂。她们将彩带一一围在客人的脖子上,是送给尊贵客人的礼物。我躬了身子,接受这一份热情的迎接。传统的畲族姑娘自五六岁时起就跟着母亲或姊妹学织带,一生中织得最漂亮的那一条,只送给她的心上人。如今,手工编织彩带的人自是不多了,但畲族彩带编织技艺已被列入浙江省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真的,在畲乡,你一不小心就会和非遗撞个满怀。
在我看来,祭祖舞、传师学师和功德舞虽属传统的祭祀仪式,但更像一场繁复的舞蹈表演。台下锣鼓有节奏地敲响,台上男子戴香火帽、头冠,着乌蓝衫、赤衫,相对而立,忽然击掌起舞,步履轻盈,风一样地旋转、穿梭。他们且走,且唱,且舞,伴以木刀、木拍、铃刀、龙角、扁鼓、铃钟等道具,或吹或摇或碰击出声,一个一个程序有条不紊地演绎着。天气如此炎热,而他们的长衫却那样厚实,表演的时间亦如此冗长,似乎总也没有结束的时候。阳光照在他们黧黑的面庞上,我看到有汗水滑落下来,但没有难以忍耐的表情。这就是山哈,强悍、质朴、奉献、坚忍,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这些也算作非遗的一部分。
此前只从文本上熟悉“上刀山下火海”这样的词汇,知道是比喻极其艰难危险的事情,全当是个神话或臆想。没想到在郑坑,却能观赏到真正的上刀山、下火海非遗项目表演。
刀是真正带着利刃的刀,一把一把均匀地钉在木梯上,下方以红布覆盖。照例是冗长的祭祀和表演,法师头戴神额,身着红色长裙,手持龙角、灵刀、震铃,吹一阵,跳一阵,唱一阵,誓要吊足了看客的胃口才徐徐走向刀梯。我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双脚,踩过一层一层的利刃,毫毛未伤。在梯子的最高处,他还悠闲自在地从腰带上拔出了龙角,又来了一番煞有介事的表演。待他下来之后,我上前亲手摸了一把刀刃,白得糁人,惧意顿生。走远了,再回头看,一片寒光闪闪。
火是货真价实的燃烧的炭火,如果阳光不这么耀眼,应能看见火红的烈焰。远远地靠近火堆,便炙得人脸庞生疼。而那个下火海的法师,不仅要自己从火中穿过,还要领着一群非专业的弟子下火海,且都由素不相识的游客组成,这不能不令人吃惊。法师为每位弟子的脚底喷水,画符,念我们所不能懂的咒语,据说这样做足了法事便可保不被烫伤。果然,法师身先士卒地从火海中跑过,跳过,滚过之后,开始领着弟子们纷纷从火堆上穿过。那么大的一堆炭火,近百度的高温,他们的赤脚从火海中踏过后,除了沾染上乌黑的炭灰,竟然无一丝一毫的烫伤。身为游客的临时弟子被亲友团拉住,问长问短,却没有人能解释出一个所以然。
我想起一次被鱼刺卡住喉咙,无论如何都吞不下,也吐不出。心想除了上医院,已经别无选择了。有一个人端来一杯水,口中念念有词(据说是口诀),迅速地在水上画了一首符,嘱我喝下,鱼刺竟神奇般地和着水吞落肚中。如此种种,如何用科学作出解释?你可以不信,但它们又真实存在。
后来,我见到了67岁的蓝土成老人。他坐在木制的矮桌前,桌上赫然立着一块非遗文化传承人的牌匾,由丽水市政府授予。他所掌握的牌位雕刻技艺,即将面临失传。
在畲族,祭祖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每个村一般都建有祠堂,内供祖先的牌位,没有祠堂的,也会在二楼正中的位置摆放牌位,供奉祖先。牌位的雕刻、上漆,每一道工序都需经手工完成。可是现在,能找到的牌位雕刻人,似乎只有蓝土成老人了。
我问老人,你有徒弟吗?老人摇摇头,用含混的语音说没有。而他的这手技艺,还是在20几岁做木工时,偶遇一位80多岁的老人,指着祠堂对他说,这些牌位如果没人做,就要失传了,以后祠堂就会空空的。斯人将去,祖风难存,我能想象一个80多岁老人的怅然。这份怅然果然是打动了蓝土成,他拿着老牌位自行研究,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雕刻技艺。现在,各村各家摆放的牌位,多出自蓝土成之手。40多年光阴转瞬即逝,他却至今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传人。
为什么不带徒弟呢?他说,带过几个的,但是牌位雕刻要很细心,很耐心,所以他们坐不牢了,就去打工了。老人粗布蓝衫,身前摆着一个半成品的牌位,他拿着几块木板配件合拢给我们看。桌上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刻刀,刀锋尖方圆扁形态各异。他说,这些刀具都是他自己制作的。细读他淡淡的表情,似有自豪,也有失落。再过20年,还有谁将拿起这些刻刀?
我想起在上刀山下火海的表演场上,我和一个30多岁的当地妇女的对话。
你以前看过这样的表演吗?
没有,我也是第一次。
这几个法师你都认识吗?
认识,他们都是本村的,有家庭,还有小孩。
那他们收了徒弟吗?
没听说。
那么,这些非一般人所能掌握的非遗项目,该怎样传承下去?畲族没有文字,一切民族的、传统的东西仅靠口耳相传。当年轻人再也不甘做一名地道的山客,当他们大量地涌入城市文明,为现代物质所浸淫,还有多少人愿意留在畲族村寨,愿意跟着上一辈人学习这些似乎看不到什么效益的技艺?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归和坚守最古老的遗风?
直到归途中,郑坑乡80后的青年雷李江告诉我,他接下来准备组织起一支非遗队伍,让村里的年轻人都去学。且景宁畲族自治县已经出台了相关政策,用以保护和传承非遗项目。我知道,非遗的生存空间虽已日渐逼仄,但只要有人,有心,就有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