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月姣
母亲的白发在昏黄的灯光下特别刺眼,弓着背正忙前忙后地做她最拿手的蒸肉粉,还有我最爱吃的包着芝麻馅的年粑,我在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回东莞。晚饭时,母亲坐在桌旁嘀嘀咕咕,“大老远回来一趟就住几天”,说着说着,眼泪吧嗒吧嗒滴到碗里,我胡乱地扯了一把纸巾塞给母亲……我从梦中醒来,春色依稀,夏又将至,又到了母亲老屋门前栀子花和各种瓜果飘香的时节,母亲离开我们三年了。
天堂里没有劳作
2014年农历五月初七晚十二点十八分,母亲突发脑溢血,突如其来的噩耗,晴天霹雳,我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赶回老家的途中,乌云滚滚,狂风挟着暴雨哀嚎,天地与人同哀。下午快5点才到老屋,躺在铺着白布的竹床上、腰间系着白线的母亲好像睡着了一样,神色平静,我死命地喊她,声嘶力竭地叫她,她再也不理我了。泪水像决堤的海,排山倒海的痛苦将我无声无息地淹没,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泪水淌成河,怎么擦也擦不干。乡里乡亲都拿来纸钱和香祭拜母亲,你一言我一语,“你母亲就是累倒的呀,病了还要去干活,五月初四下午,天黑麻麻的,暴雨下个不停,她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想趁泥土湿润赶紧去地里插红薯秧苗,全身都湿透了。”“你家里还有一块田种了山药,你母亲说你喜欢吃。”是啊,母亲一生勤劳,不辍劳作,连房前屋后都种满了各种瓜果,肆意生长的藤蔓张牙舞爪地爬到老屋的院墙上。在我记忆中,除了睡觉,母亲总在忙,每年暑假回家住几天,早上睁开眼就不见母亲,等太阳出来,母亲不是摘了满满的一篮子绿豆荚,就是提着各种瓜菜风风火火回来,汗流浃背,不亦乐乎。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因发动机零件老化生命戛然而止。
母亲呀,您是累了吗?神态那么安详,您是放下红尘了吗?母亲呀,如果可以用我生命的5年,10年给您,您能不能再多活几个年头呢?被沧桑岁月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淡化在饱满的轮廓里,您是去天堂了吗?但愿天堂里没有劳作。
心中永远的痛
母亲第一次来东莞过春节,那是20年前的事。当看到母亲晾晒在阳台的衬裤时,我简直惊呆了,衬裤上一层又一层缝了密密麻麻的补丁,一个、二个、三个……
母亲最后一次来东莞是2012年春节,因在老家摔了一跤,右手骨折还没完全痊愈,我软磨硬泡骗她到楼下美发店洗头,她一躺下就用家乡话问洗头妹多少钱,那个女孩好半天才领会母亲的意思,边回答边伸出三个指头(30元),母亲一骨碌坐起来,穿好鞋子就走,嘟囔着“那
么贵,不洗了不洗了”,我着实奈何不了她。她只知道苦做,没休止地劳作,朴实得就像老家菜地里的泥土,朴实得就像乡下一头倔强的老牛。
自从摔了一跤,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在电话里报喜不报忧,说人老了总有个三病两痛,没想到,母亲患了那么重的病。母亲走后的第三天,上坟回来,湾里的婶娘告诉我,“有一天凌晨5点左右,你母亲突发疾病,一个人住在老屋(父亲30年前因病去世),怕有什么不测,就扶墙挣扎着挪到大门口放声大哭,我去地里干活经过你家门口,听到哭声,就把你母亲送到诊所。”一字一句像利箭刺穿我的五脏六腑,撕心裂肺,眼泪奔涌而出。她接着说:“看到湾里别人家儿子女儿回来了,你母亲就念叨‘我家的孩子怎么还不回呢?我家的孩子怎么一个都不回呢?’”这些话,母亲从来没在我和两个弟弟面前说过,母亲的要强与隐忍,导致了我们的疏忽,这种愧疚,这种锥心的痛苦,又岂是坐到母亲墓地大哭一场所能排遣的呢!
母亲以中国农村妇女的方式单纯而朴素地爱着我们,爱到无力,爱到病倒,爱得沉重而心酸。我不相信来生,但我希望有,假如有来生,哪怕身在天涯海角,哪怕回家的路有刀山火海,我也要常回家看您——母亲!
母亲的电话
我经常在电话中跟母亲聊天,叫她不要种田种地,都七十多岁了,该安享晚年了,可母亲总是说:“只有懒人,没有懒土,只要把种子丢到土里,来年就有收成。”提到收成,母亲一脸得意,“菜地的黄瓜吊满了,土豆一颗有十来个,今年的油菜籽有300来斤呢,山药好大一支呀……”说到兴头上,还跟我讲起国家政策:“种田种地不缴公粮,不收费,还发补贴。”“国家规定满了60岁,每个月发养老金,我刚领了几百块。”母亲对土地的那份情感,在书海里泡大的我是体会不到的。每每听到她说起这些,我便半开玩笑跟她说:“那你至少要活到80岁哦,把国家的钱多拿点来。”满身正能量的母亲一本正经地连连答应:“要得!要得!”
得知母亲病后,我每天晚上必打电话,哪怕三言两语。有一天忙到很晚,临睡前才想起没打电话,第二天晚上电话一接通,就传来母亲万分焦急的声音,“你没生病吧”,见我一头雾水,母亲接着说:“昨晚前半夜睡不着,等你电话;后半夜不敢睡,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言者无意,听者也无心,此刻细细品味母亲的话,甚是自责。
前年端午节,母亲逝世一周年,在酒杯染红的痛楚中,我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用户已关机”。前年春节,老家零下八度,连四季如春的东莞也飘起了雪花,我习惯地拨打那串数字,“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终于,我不再担心母亲缝了六针的右手在刺骨的水里洗菜冻得伸不直;我不再担心母亲整晚在被窝里的双脚睡到天亮还是冷冰冰的;我不再担心母亲去村头那口老井里打水,结冰的地面会打滑;我不再担心……可我依然伤心。依着菩提的岁月,母亲渐行渐远的脚步里,沉淀了太多的刻骨铭心。
母亲就是我的佛
我在蕲春一中读高二时,没有公交车,周末都是父亲骑自行车接送我。有个星期天下午,父亲因病住在乡下医院,我走路去上学,途中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快速行进的马路上,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在快速行进的马路上, 车头与车厢突然脱节,只听到巨大的一声响,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县医院的床上。迷迷糊糊中 听到门外嚎啕大哭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母亲 急匆匆扑过来,哑着嗓子哭着喊着“我的儿啊”。 从老家到县城有十几公里,我不知道连单车都 不会骑的母亲是怎样一路狂奔到医院的,不知 道这短短的几个小时母亲的喉咙是怎样哑的; 我只知道这次大难不死后,母亲开始信佛,其 实,真正的佛是母亲。
自从上了大学,特别是 1996 年来到东莞, 就再没有跟母亲相处超过半个月,我总以为来 日方长。
苦日子过完了,母亲却走了,没来得及孝 敬她,更没有好好陪伴她。讲台上眉飞色舞、 口若悬河的我,只要一想到母亲,便瞬间泪奔; 初三年级百日誓师大会上振振有词的我,在雷 动的掌声中豪情万丈地走下主席台,只要一想 到母亲,心里骤然冰封;晚饭后在小区散步的 我,嗅着淡淡的花香,听着潺潺的流水,只要 一想到母亲去了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就悲痛 欲绝,我要怎样才能把母亲找回来呢?
以前,我从不烧香拜佛,母亲走后,我四 处买香炉、买香纸,去年从西藏带回来的礼品, 几乎都是在布达拉宫买的各种品牌藏香,每逢 初一、十五,当檀香的烟雾缭绕在母亲的像前, 我总是默默念着“母亲呀,您就是我的佛!” 每周我都要买几支百合,当暗香盈袖,我泪眼 婆娑,盯着母亲的像好久、好久,我仿佛闻到 了母亲老屋门前栀子花和各种瓜果散发的馥郁 芳香。母亲,您就是我们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