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德福
“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那天,我在深圳接到了妹妹的电话,她讲述的情节近乎梦幻,但又有根有据,令我心潮澎湃,极难平复。
我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赶快买了京九线车票,赶往一个湖北境内名叫蕲春的地方,车停人走出,妹妹妹夫两人赶忙接过我的行李,就引我上到他们开来的桑塔纳车。
车驶出县城不远,开始进入层峦叠嶂的山区丘陵,妹夫边驾车边与我说:“唉,哥,真是太巧了哦,电影情节都比不过喽……我们来安微开铁矿后,结识了一些当地人。知道离爸的老家也不远,就开始有意打听……”
“嗯,那天与几人在店里吃饭,不经意打听‘怀宁月山’这个地名,竟有人说熟悉,还找到一位老人,那人很热心,帮我们理清脉络,又找到了父亲的姐姐,我们很慎重,到了姑妈家里,听她讲了许多父亲小时候的事,与爸爸生前讲的都对上了,心里当时十分激动……就忍不住赶忙电话告诉了你……”妹妹补充说。
我知道,他们此趟是接我赶去安徽怀宁,这是安庆所辖的县。彼时的姑妈、奶奶还有父亲就生活在这里。因为凶残的日本侵略,烧杀抢掠,踏入这块土地,惊扰得鸡飞狗跳,奶奶和姑妈父亲三人随大伙四散逃走,其时,奶奶正是中年,父亲才7—8岁,姑妈也才11—12岁,他仨拎着简单的包袱,奶奶手牵着尚幼的父亲,略大的姑妈随在左右,凄楚无奈地离开了家乡……
后来……
后来,一次半夜,在逃离人群中,有人惊叫鬼子来了,快逃……睡梦中众人惊醒,慌乱中不辨方向,迅疾四散乱走,天亮后,才知,姑姑走散了,不知所终……
奶奶痛哭伤心,惦念着姑妈的生死,但兵荒马乱时期,哪还顾得上儿女情长,只得强捺悲伤拉着父亲(那时候仅几岁,处在惊吓中,啥都还不知),一路乞讨,可怜奶奶的小脚,一步步随众跋涉,走出安徽地,走过江西,再进入湖南……自长沙而邵阳再落居隆回,母子俩别无他技,只得靠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
奶奶和父亲是外乡人,母子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节俭,幸好,苦日子熬到了头,几年后,凶残的日寇被赶出了中国……再后来,中国共产党打败了蒋介石政权。奶奶想回老家,但盘缠不够,只能心中眷念故土故乡,生活中更加“抠门”,攒下了几只金镯子,正准备高兴返乡时,有天,发现金镯子不见,整日懊恼痛责,久积怨成疾,咳嗽痰浓,郁成肺病,父亲无法,只得辞去县公安局的工作,回到家中整日服侍奶奶,后来,为生计,只有凭仗年轻力气足去河边码头背粮包,扛麻袋,类似如今的计件工、短工。
这样,父亲一边在码头上扛麻包挣钱,一边为奶奶寻医诊治,侍奉汤药,尔后,奶奶因气结病重去世,死前都不忘屡屡提及“回家乡”场面凄婉感人。
父亲也是,他虽少小离家,谈不出家乡的点滴印象,但时时思恋着故乡,他始终认定,姐姐在兵荒马乱的那个夜晚没有死去,她应该还在不知道的某处某地翘首盼望着妈妈和弟弟。父亲的心中有美好的愿望,希望能在某年某月和劫后余生的姐姐相见团聚,互诉别离后的衷情。
及至暮年,他成家后养大的一家,寄希望大儿大女二儿三儿都能帮他遂成夙愿。漫长的几十年,他由当初的青壮终成如今的两鬓发白,挺拔的腰也佝偻,儿女们都知,他始终眷恋着故土,那处残存着儿时味道的故乡。
他盼望着,一直寻找机会,有年他来到深圳,在我服务的外资企业待了几天,儿子忙碌,他忍住没说,待到晚上儿子回家,见到一脸疲惫他又嚅嚅嗫嗫,话到嘴边也没说出,儿子是知他的想法,但彼时企业正忙,自己担任常务副总的职务,正是爬坡过坎时候,哪有闲暇帮他去皖地寻找线索?
他只有将寻亲的想法摁在心底,不再提及,悻悻回家,1997年严冬腊月二十五,临近当年春节时,不慎遭遇车祸,将自己的身躯永远地留在了异乡。
我们都很悲痛,既理解父亲的故土情结,又觉得自己缺乏能力,寻觅不到远在皖地的亲人,心里十分遗憾。
妹妹妹夫从隆回烟厂关停下岗后,为了生存,与朋友去到大别山中皖地一侧从事铁矿石采挖,他们用自己的遣散费凑股纠合一拨工友,联手从山沟溪流中截取一段买来钢板造船,采砂至船中,分选筛出铁矿沙,此河段源自富含铁矿的大山深处,经多年流水淘洗冲刷,流至此地沉淀堆积……为拓展业务,负责对外的妹夫,拜访当地人士时,不经意提及父亲的事,竟很意外地得知了上述的一切。
他和妹妹激动十分,立马开车找到了已经年迈的姑妈,还有姑妈的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时都已成家,但也好找,都住在四周不远……
妹妹在车上讲述了这一切,我听了也很兴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呀!几十年了,断了的亲缘又能接续,岂不令人高兴!只是遗憾的是父亲已赴黄泉,他再也不能分享此类喜讯了。
一路奔驰,车驶入了大别山麓深处。盘山路绕着蜿蜒曲折,车路上只有偶尔不多的车相遇,茂密的群山峰峦叠嶂,杉木枞(松)树杂生丛中,路旁的深草丛中会时不时窜出一两只惊慌的山免,“还有小松鼠夹着长尾巴蹦跶横过马路呢!”妹夫边开车边插话。
绵延的大别山脉,一山连接一山,草深林密,我坐在副驾驶位,看到山路两旁不时晃过的风景浮想联翩,都说大别山革命传统,当年红军在这里闹革命,与敌人周旋,无论山势关隘,坡陂路窄,崎岖陡峭,皆是绝好地方……
终于开出了崇山峻岭的大山深处,驶过一处简陋的县城,规模不及广东湖南的普通县城,只能与县治辖下的乡镇比肩。天近傍晚,在一处有三五院落横陈的场院前停住。闻声赶来的多人围拢来“辛苦了!辛苦了,这么远的路赶过来……”“还好,不辛苦的,倒是烦你们久等了……”拉开车门的妹夫忙不迭为我一一介绍,“这是大姐,这是二姐,这是三姐……”被称呼到的人依次趋前与我握手致意。
我们从车尾箱拎了几件礼品在姐姐们的引导下,朝前不远处走去,这是一座普通简单的安徽怀宁民居,令我颇为诧异的是正门大开,门楣梁上高挂起几只亮灯的灯笼,透出节庆的喜悦。后来知道这是当地浓重的迎客礼节,一般为尊贵客人而挂。
才踏进门,有一位耄耋老人颤巍巍缓步迎来,“哎,姑妈,我哥哥专门从深圳赶来看您呐!”妹妹侧旁介绍,“哦,哦,这么远的地方来,路上辛苦啦……”老者伸出手,我赶忙去握住,老人的双手粗糙,脸上沟壑纵横,门牙也缺了几颗,举止满是沧桑……,“哦,表哥来啦,快喝茶……”从里间侧屋走出一腿疾男子,递给我一杯升腾起热气的茶,“这是我的儿子,最小的一个”姑妈介绍。
很快,厅屋中央摆好了桌席,一碗碗备好的菜陆续摆上桌,堆满了一席,按人数又再加一席。
姑妈家真是大家庭呀,祖孙三代,不,还有抱在怀中的襁褓幼婴,应是四代团聚。
宴席开始,大姐的丈夫是当地工厂的工人,经济不景气被迫下岗,他站起身手举着酒杯,代表姑妈全家“今天是我们大家庭十分高兴的时刻,几十年亲情接续两家人团聚,我们有了来自湖南广东深圳的亲戚,大家齐举杯庆贺一下……怎样?”站立的人齐声赞“好,好,庆贺,庆贺……”
我也站着说,“这是一个让我们不能忘记的家族团聚节日。当年,奶奶和爸爸逃难流落到湖南隆回,姑妈途中失散,骨肉分离,令人痛心……几十年后,又逢和平盛世,终于找到了姑妈。我的父亲生前不忘故土故乡,至死都盼要回老家,但老天爷不帮他,终让夙愿落空,遗恨谢世……”
父亲牵挂着姑妈,今天,终于让我们见到了,能代替父亲,回到家乡,了却心愿,也是百感交集……
席中听者寂静默言,泪浅的人眼角闪烁着泪花,我斟杯去敬姑妈,她爽快饮一杯后就说“我不能多饮,今天是破例喝一杯,你们莫再管我,各自尽兴吧”,说着笑着眯眯望着我们,透出慈祥善良神态。
姑妈和善慈爱,其时应已近八十,她凝望着来自湖南的我仨,思绪极难平复。饭后,她唤我们去小屋坐坐,缓缓地说道“我的可怜弟弟,他生前想回家乡,我是有心灵感应的。有天晚上,梦见他快步奔向我,弯腰抱住我的腿,连声唤,姐姐姐姐,我死在外了,回不了家哩……满脸眼泪……”我扶起他帮他擦泪,弟弟,你这一生好苦哦,没办法呀,回不了家,姐不怪你,不怪你……第二天一早,我急急要家里人按风俗买来纸钱冥币和香烛在巷口街头焚烧祭奠……
“姑妈,当年你怎么走散了呢,那时有多大”我含悲发问,这也是父亲生前始终不知的事。
“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我才十一、二岁,你爸也仅七八岁,鬼子来了,很凶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遭罪的人多了,大家听到鬼子消息,就拖家带口逃命,村里人都一齐走,挤满了小道,个个都很惊慌,不辨方向,跟着人群,没有目标方向,夜里也睡不安稳。”
一天半夜,卧在马路边的人群中有人惊叫“鬼子来了,大家快逃哦……”声音凄惨惊恐,大家纷纷从梦中惊醒,四散逃奔,天暗昏沉,我平常是随在妈妈身边,妈妈牵着小我几岁的弟弟,慌乱中惊恐逃奔,没留意到他俩奔去了哪,不知过了多久估摸奔了几十里远,停住步一看,嗬,妈妈和弟弟怎么不在?
我急得大哭 ,又折返回去,天已大亮,四处找不见熟人,心里绝望,一边抹眼泪一边找妈妈,但找不着,再无妈妈弟弟的身影……后来,好心人劝我,想法回家乡去看下,他俩走散后是否回家乡啊!我听了也对,就一路乞讨到了家,但没有看到妈妈和弟弟,不知去哪了,从此,心悬着,一直惦念着,好多次仿佛是妈妈弟弟回来了,但近前又不是,幻觉总在眼前晃荡……
稍微平静了一段,我就进了一家纱厂做工,后来成了家生了三女一男,你姑父也是老实人,生前在月山踏桥旅社工作,后来生病死了……
那天,姑妈说得很多,心里很激动,声音时高时低,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我哪知道妈妈和弟弟去了与家乡正背的方向,哪知道他们一路逃难到了湖南,而且在隆回成家立业呀……”
我如果知道肯定会不管不顾地赶来,与他们团聚,再多苦难也不会分离的呢!
我仨听着如泣如诉的讲述,心里也阵阵难受,日寇侵略,给国家伤害,对百姓荼毒,造成了多少人间悲欢离合,让亲情隔绝,让至爱离散,应痛恨万恶的日本鬼子,这些没有天良的人间禽兽。
好巧,不久,我去南京参加一次国际会议,依礼仪与会者互相握手致意,当一名日本株式会社的高管前来俯身躬腰时,我一丝愤怒袭来,握手时暗暗用力,掐了他一把,也算是一种安慰,属于精神胜利法,我知“秦时明月汉时关”“明月照沟渠”此日本不是彼日寇,但仍固执地以为,这些日本后裔,他们的祖辈曾经来我泱泱中华肆虐烧杀抢夺过,犯下了深深罪行,国人不能轻易容忍和忘记。
姑妈年近耄耋,见到我仨,显得亲切,她详尽地告诉了一切,帮我仨解开了多年的疑惑和不知,临走时,我仨向她告辞,她谆谆嘱托“孩子们,要常来呀,常来走动……”
没几年,姑妈去世了。这位亲历过亲人别离,饱受失母失弟痛苦的老人,终于归落尘土,与奶奶、父亲在另一重天地相遇相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