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 楚
二十多年前的某天,我怀着一颗朝圣之心,站在了从文先生墓前。其时正逢日落,听涛山巍然无声,沱江默然独行,霞光中有块石碑矗立,上有画家黄永玉手书:“一个战士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字体遒劲又飘逸,让人心潮澎湃!
而今天,面对着小小说集《眉心那颗美人痣》,我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块石碑,想起了那些似要破空而出的文字……因为我发现作者郑自松与从文先生经历相似:来自湖南乡下,年轻时成为军人,在部队爱上写作,放下枪却没有放下笔;没有战死沙场,却用手中的笔书写故乡。不过,从文先生以人性为核心,用诗意的语言描述生活的世外桃源,将一个唯美纯真的“边城”刻画得淋漓尽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丰碑。而郑自松是个勤奋的文学信徒,是大师的崇拜者,作品较为大众,以随处可见的底层生活,演绎出普通人的精神世界,歌颂人性美及乡情美。作品集既具有军人的刚毅,又不失湘女的柔情,是血性与正气、善良与怜悯的结合体,一半如大海般包容荡漾,一半似天空般纯净悠远。
一个真正的作家,一生都在还乡。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人对故乡的认同是无需学习的。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开始,我们对乡土的热爱就已经着床。郑自松说自己现在虽然生活在都市,但情感和灵魂一直安放在遥远的家乡。他与我都来自古楚国属地湘西南武冈,这里历史悠久,文风鼎盛,屈原、陶侃、韩愈、柳宗元、王安石等众多名家在此留下了灿烂的文化瑰宝,受此影响,无数文学爱好者传承文脉,形成了浓郁的文学氛围。而郑自松的故乡龙从乡(现为双牌镇)偏乡僻壤,鸡鸣五县,地理位置独特,是传说中龙的故乡,拥有丰富的民间传说与文化故事。尤其他作品中多次出现的祖籍地天龙村黄甲山(原横柘山)院子,和他出生长大的大坝村小安园院子,周边山岭起伏,怪石嶙峋,鬼神文化尤盛。受这些熏陶,郑自松自小就对文学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工作之余喜欢写字绘画、舞文弄墨,故乡的天空、山水、泥土、庄稼等等,滋润着他柔软的心灵。
某种意义上,文学是安放和寄存作者内心情感的容器。郑自松对故土的绻恋和醉迷,使他对家乡生息有着浓烈的情感和敏锐的视角。他用心捡拾被社会冷落和遗忘的生命体验,打捞那些动人的人性细节,用悲悯和体恤书写真情,拷问灵魂。他的小小说作品刻画的许多人物,比如《孙氏奶奶》《马呷鸡》《关聋子》等,都在故乡具有原型。老家乡村的深刻记忆与丰富风物,给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灵感,塑造出了许多秀美多情的湘女,如深明大义交公粮的女人、温柔体贴车水的女人、痴心守望终老的女人。他围绕亲情、爱情、友情做文章,努力构筑另一种现实的“城”,寻求人性返乡的理想主义。
另一方面,故乡对郑自松来说,并不局限于出生地,还有那奉献了他美好青春年华的火热军营。他十九岁参军入伍,从普通士兵、军校学员、排长、宣传干事、指导员、组织科长,到政治部副主任、副政委,从军二十三年,军人的气质融入了他的血脉,军旅情结始终难以割舍,军营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故乡,书写军人心声也成了他写作的不竭动力。因此,我们看到了他写红军长征的《湘江北去》《立碑》《封狗》,写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对着围墙撒泡尿》《爷爷让我给您敬炷香》,写对越自卫还击战的《交公粮》《团圆》《报喜家书》,以及写和平年代的《点名》《救火》《班长》《战武汉》等。不管是残酷的战争,还是危险的抗洪与抗疫,郑自松很少直接描写战士冲锋陷阵的情形,更多的是通过他们的父母、妻儿、女友,间接讴歌家国担当的军人奉献精神,呼唤人们珍惜和平,懂得感恩。
多年的军旅生涯与文学写作,深刻影响了郑自松的性情,他骨子里成了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文人,如同他小小说所推崇的,乡土情、兄弟情、战友情成为了他的标签。这也是我们虽然相差近十岁,相见甚少,却能成为朋友的原因。他像一个目光澄澈的孩子,徜徉在那魂牵梦绕的第一故乡,遨游在那军号嘹亮的第二故乡,深情地诉说着善与美的故事。他那双好奇的眼睛,永远望着远方,那里有故土与乡亲、军营与战友,有他的情感寄托;那双喜欢黄土地与迷彩鞋的脚,永远朝向故乡行走,始终走不出那一片并不富饶的土地,那一个并不华丽的营房,那两个血肉交融的故乡。这是他文学的图腾和宗教,是他坚硬的额头上永不磨灭的“美人痣”。
在我眼中,小小说是种不断做减法的简约主义,优秀的小小说写作者是高明的禅师,大道至简。郑自松坚守着土地的深厚与安静,言语少而精致,讲述平中见奇,情节设置巧妙,描写、抒情、转折、留白等手段运用自如,节奏不激不缓,带着一点禅性,故事发人深省。《眉心那颗美人痣》里的每篇作品,都是作者用独特的视角,剔除繁华后发现的典型生活片段,被叙述得不动声色,而又让人有所收获。至于你收获了什么,领悟到了什么,都在于你自己。
人性大善,乡情至真。郑自松的这颗“美人痣”在两个故乡的喂养下,散发着厚重的泥土滋味与军旅气息,照耀着他的亲人、朋友、战友与乡亲。套用从文先生的话说,“照它阅读,能认识人;照它思索,能理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