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4 年,清咸丰四年,对于曾国藩而言,是经历了大起大落、极不平凡的一年。曾国藩,湖南长沙府湘乡人,表字伯涵,后改为涤生。生于嘉庆十六年的他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然而,身在家乡筹办湘勇、水师的曾国藩,正面临着人生的新考验。
在籍侍郎,心系天下
咸丰四年十一月廿六日,部属们在衡阳为曾国藩庆祝了四十三岁的生辰。时隔不久,一份来自京师的上谕批复让曾大帅久久不能平静。他随即召集属下众将及军师幕僚,正式宣布:“皇上同意由我在湖南筹建水师!”有了这道圣旨傍身,曾国藩不仅在三湘的官场斗争中占据了主动,同时也打消了自己的同僚兼下属王鑫撤伙单干的企图。当时的他正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甚至连历来看不上他这位“在籍侍郎”的湖南巡抚骆秉章,都表现出难得的恭顺。在一片金光笼罩下的曾国藩率领湘军水陆并举,沿湘江溯流而上,准备北出洞庭,干一番大事业。
春季的湘江乍暖还凉,四十三岁的曾国藩脸上却浮现出勃勃生机和难得的笑容。闭目凝神,他的思绪像翻书一般,十几年来的种种苦难与磨炼历历在目。清道光十八年(1838 年),屡试不第的曾国藩终于狮子奋迅,一举夺得殿试三甲,成为一名光荣的进士。此后,勤勉的他一步一个脚印,最终官居吏部右侍郎并署理左侍郎,类似于今天的组织部副部长,属于二品大员。既然曾国藩已经跻身京官行列,作为中央官员又怎么会出现在地方督办团练呢?清咸丰二年(1852 年),曾国藩以代理吏部左侍郎的身份前往江西省,主持当地的乡试。然而,其车马尚未抵达南昌,便传来母亲去世的噩耗,转道湖南奔丧。冥冥之中,这次调转马头也成为晚清历史的转折点。重返故乡的曾国藩,扛起了对抗太平军的大纛,成为清政府的中兴股肱。
按照当时的礼制,在职官员无论身居何种职位,即使是当朝一品,在父母去世之后,都需要离任返乡守孝三年。
在家乡期间,守孝官员原则上与普通乡绅无异。因此,曾国藩在家期间本无权干预地方政务。即使在他奉旨“督办团练”之后,巡抚骆秉章等人仍然以其有职无官进行奚落,背后嘲笑曾国藩“在籍侍郎”的身份。照理说,赋闲在家的官员,乐得无事一身轻,只需每日读书写字、品茗下棋即可。但自从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曾国藩几乎每天都愁眉不展,双眼紧盯着案头的地图,时而在屋内盘桓沉思,时而和兄弟国荃、国葆在院里商讨当下的局势。
帮办团练,解围长沙
此时的三湘大地可谓风起云涌!清咸丰元年(1851 年),在湖南的邻省广西桂平县金田村犀牛岭爆发了举世震惊的“金田起义”。起义军在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以及石达开等人的领导下,攻城略地,沉重打击了清王朝的统治。清咸丰二年(1852年),起义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广西,北上进入湘南。守备各地的八旗兵、绿营兵对外久疏战阵,内部腐朽不堪,面对士气如虹的太平军,可谓一触即溃,郴州等地相继失守。西王萧朝贵、翼王石达开作为先锋,兵围省城长沙,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起义在湖南各地迅速蔓延。为了平定地方,增强军力以解长沙之围,咸丰皇帝下令启用守丧在籍的曾国藩为“帮办团练大臣”。所谓团练,和“兵”“勇”存在很大区别。
早在乾嘉时期五省白莲教大起义中,清政府就曾经下令地方推行团练。这种武装仅仅属于民兵,用于结堡自守,执行坚壁清野政策,不得离境作战,一切经费也都由所在地方士绅负责筹措,朝廷不会出一点钱粮。而“兵”“勇”的经费都是来自朝廷的财政拨款,并不受作战区域的限制。
区别在于前者属于有编制内成员,而后者则是临时性质,有战事招之即来,无战争则挥之即去。在朝廷的召唤之下,曾国藩发动兄弟国华、国荃、国葆以及诸多师友,集合同乡罗泽南、王鑫、李续宾等人的力量,迅速组建起湘勇,投入对太平军的战事当中。严格意义上说,曾国藩等人共同组建的这支部队,此时虽然名为“湘勇”,但毕竟还是在湖南省内打转,并不允许跨省作战,实际上还属于团练范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勇”。尽管如此,但各路援军和团练武装云集长沙,确实解了省城的燃眉之急;加之太平军主将西王萧朝贵战死城下,起义部队随即拔营而走。待长沙之围稍解,曾国藩就开始活动心思了:怎么把自己手中的团练纳入正规军,也就是“勇”范畴,以实现自己匡扶社稷的宏图大志呢?
对于时刻防备汉人的清政府而言,曾国藩的扩军计划无异于与虎谋皮。然而,不久之后的一封信,却让他巧妙地走出了“化练为勇”的第一步。
组建湘军,出兵北上
前文提到的那封信,便是和曾国藩并肩保卫长沙的江忠源所写。后者因守卫长沙有功,被升迁为湖北按察使,继而派往江西抵御太平军,协防南城。碍于军力不齐,他修书一封,恳请老战友曾国藩出兵支援。得书后的曾国藩遂计上心头,决定以援赣为突破口,上表朝廷请求允许湘勇出省作战。不日,曾大帅便收到咸丰皇帝的批复:准!此时的曾国藩不禁大喜过望:既然官方允许湘勇前往江西跨省作战,无异于默认了他亲手打造的这支队伍不再是普通的地方团练武装,算是迈出了向“勇”转变的第一步。
鉴于湖南境内仍有小股太平军活动,曾国藩决定坐镇省内,只派遣罗泽南、李续宾、郭嵩焘等人东征驰援。然而,首次离省作战的湘勇出师不利,在太平军水、陆合攻之下折损四员战将,铩羽而归。亲历惨败的郭嵩焘逃回衡阳,绘声绘色地向曾大帅讲述太平军水陆配合的强大威力。送走郭嵩焘,曾国藩在灯下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或许组建水师,会是一次转机!”此时的曾国藩带领湘勇憋居衡阳,筹集经费甚为困难;巡抚骆秉章便落井下石,挑唆王鑫等骨干带领人马脱离湘勇,自立门户。倘若可以上表天子,能允许曾国藩组织水师,兴修船厂,何愁资金不来呢?于是,他连夜提笔写下奏折,言辞恳切地诉说欲在湖广、江南等河湖水密集之地剿灭太平军,非组建水师不能胜。咸丰皇帝还算是从善如流,很快批准了曾国藩的水师组建计划;其建造战船、招募水勇的费用,也都由湖南省财政支出,甚至可以截留两广地区运送望江南用于镇压太平军的军费。得到批复后,曾国藩的心情也无法平复:他终于实现了几年以来的夙愿,将湘勇由团练民兵改造为一支水陆齐备的国家武装——湘军。
清咸丰四年(1854 年),湘军水师组建完毕后不久,曾国藩便收到来自朝廷的命令:迅速北上解长沙之围!看到这您或许会感到诧异?太平军不是两年前就离开湖南么?怎么会再次出现在长沙附近呢?莫非是有人打着太平军的旗号招摇撞骗?非也非也,这次来的是如假包换的太平军。原来,太平军自打咸丰二年离开长沙后,一举攻克“九省通衢”武昌,继而顺江直下,占领自古虎踞龙盘之地——江宁(南京),改名“天京”定都于此,建立太平天国政权,与清政府分庭抗礼。开拓、巩固长江中游的战略据点,太平军在胡以晃、赖汉英两位丞相的指挥下发动了著名的“西征”,由石祥祯、周国虞、林绍璋等人组建“征湘军”作为偏师,再战鄂、湘。征湘主帅乃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堂兄,以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著称的“铁公鸡石祥桢”。在他的指挥下,二入湖南的太平军之后一举攻克湘北重镇岳州,剑指长沙。第二次进入湖南,一举攻克岳州、湘潭、湘阴等地,准备会攻省城长沙。为了缓解清军在长江沿线的颓势,遏制太平军的进攻三湘的猛烈势头,四十三岁的曾国藩奉诏出师北上。
军旅途中,曾国藩写下了他人生中众多佳作名篇中最闪亮的文章之一——《讨粤匪檄》:“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有心人不难发现,曾国藩在这篇檄文中,是以“部堂”(署理吏部左侍郎)自称,而不是以“帮办团练大臣”的身份。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曾国藩身在地方,心系朝堂,希望早日功成名就,回转京师的复杂心态。
湘潭大捷,靖港兵败
正在曾国藩意气风发、挥毫泼墨的当口,太平军推进神速,已经推进到距离省城仅仅三十公里的靖港,由主将石祥桢亲自镇守,作为围攻长沙的大本营;而另一位将领林绍璋率大军两万余人分进合击,陆续攻占长沙附近的宁乡、湘潭等地,在长沙周围形成了南北夹击之态势。一时间,省城官员百姓风声鹤唳,甚至太平军还未兵临城下,就有乡绅举家逃难。第二次长沙保卫战打响后,湘军先是由于冒进岳州,在羊楼司中伏,退回长沙。
痛定思痛,曾国藩决定集中优势兵力,派悍将塔齐布统辖四千余人围攻林绍璋于湘潭城,又遣水师统领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经由水路配合陆军作战。新组建的湘军水师凭借从广东购置的火炮优势,轻易击溃了由民船、商船临时组成的征湘军水师,共摧毁大小船数百只。林绍璋眼见水军失利,陆战也已经折损过万人马,知事不可为,领残部突围,前往靖港与石祥桢汇合。
这边塔齐布、彭玉麟取得了湘潭大捷,但曾国藩却遭受到了投笔从戎以来第一次重大挫折——靖港兵败。原来,曾国藩在派遣水陆两军援救湘潭之后,一直坐镇长沙,守备省城。某日,他意外地得到一份“情报”:守备靖港的太平军只有区区数百之众,且均为老弱残兵,疏于防范,不堪一击。尽管大本营中只剩下两营亲兵和五营水师,曾国藩还是决定不放过这次“良机”,亲自率部出征,将营盘扎在靖港二十里外的白沙洲,准备彻底打破太平军南北夹击之策。虽然四十三岁的曾国藩满腹经纶、饱读诗书,但作为一名军事统帅毕竟仅有两年,稍显稚嫩。更为致命的是,他身边此时只有李续宾、王鑫等少数陆军将领以及李元度、章寿麟等幕僚,精通水军作战的彭玉麟、杨载福等人皆被派往湘潭。由于缺乏水战经验,曾国藩居然选择在顺风顺水之时扬帆出击,误以为可以借天时地利一举击溃靖港守军。但是,稍懂水战的将领都明白一个道理:通常情况下,进攻一方不该选择在顺风之时进兵。因为旧时战船行进皆靠风帆之力,倘若接战不利,或遇到敌军火攻,顺风顺水则无法调转船头迅速撤离。
当湘军水师靠近太平军营地之际,对方火箭齐发、火炮齐鸣。此顺风之时,火焰借着风势愈演愈烈,仿佛赤壁之战再次上演。
很显然,所谓的“情报”是太平军的杰作,为的是请君入瓮,诱骗湘军进入包围圈。可怜曾国藩苦心经营的战船,在顺风之际无法调转船头,被大火焚毁十余支。水战失利,陆战亦是兵败如山倒。突入靖港的李续宾、王鑫发现那里只是一座空城,正在惊诧之际,只听一声炮响,设伏多时的石祥贞指挥周国虞等将领,率领两万余名太平军如潮水一般涌向八百湘军。此时的曾侍郎亲临前线,再也顾不得平素的儒雅形象,将“曾”字大旗立于身后,仗剑怒目,大吼一声:“谁敢后退过此旗,力斩不饶!”随即挥舞宝剑砍向溃散的士兵。但兵败如山倒,凭你一柄剑,又能砍倒几个人呢?大势已去,眼见太平军“活捉清妖”的呼喊声响彻云霄,羞愤交加的曾国藩彻底绝望了!他想起了去年年底在庐州战败、投水自尽的故友江忠源,仰天长啸:“吾当效法岷樵(江忠源字),绝不被敌兵擒获受辱!”旋即纵身一跃,跳入滚滚湘江之中。随侍左右的幕僚章寿麟手疾眼快,赶忙将主帅救起。这边众人刚松了一口气,谁知那边曾国藩是抱定必死之心,再次跳入江中。章寿麟见状,二次挺身而出,捞起浑身是水的曾侍郎,立刻由亲兵送往长沙;全程不敢靠近河湖,怕的是曾国藩继续寻死投水。从前线到长沙,路途不足三十公里,这却是曾国藩一生走过最长的路。五月的湘江水虽然不至冰凉,但曾国藩的心此时可谓寒到了冰点。直到塔齐布湘潭大捷的战报传来,他才稍稍平复心情。然而,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在此后漫长的军旅生涯当中,尚有两次投水的经历等待着他。
战后湘军盘点,虽然陆军损失不大,但此役水师折损了三分之一左右的战船。为此,曾国藩请求朝廷“从重治罪”,并表示自己不谙兵法,误中敌计,实非统兵之才,请另派贤良统领湘军。由于湘潭大捷,咸丰皇帝并没有深究曾国藩靖港战败之事,算是功过相抵,还是一如既往地予以重用。其实,湘潭大捷也好,靖港兵败也罢,都只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无关全局。曾国藩之所以投水、辞职,归根结底在于:四十三岁的曾国藩尚不是日后封侯拜相、
处事老辣的曾文正公,仅仅是一位初掌兵戎的中年将领。带兵出湘的他尚有许多的军事课、政治课亟待研习、磨炼,前面还有更多的坎坷、困苦在等待着他与他一手缔造起来的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