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文辉
长期在外,喝的是他乡的水,吃的是他乡的饭,家乡的口味在繁忙的工作中几乎被遗忘了,偶尔忙里抽闲,端起茶杯,才记起家乡的盐姜茶。
家乡的盐姜茶甘甜、味重。捧起一杯盐姜茶,浓浓的乡愁袭上心头;呷上一口,人生的酸甜苦辣回味无穷。
记得还是七八岁小屁孩的时候,我哭着闹着要跟着姑姑们上山采茶叶。
江南的春天很美,远山近水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中,伸出手去,就落满了一手心的雨花。在这雨雾朦胧中,我跟着姑姑们上山了。去采茶叶要走七八里山路。山路崎岖不平,黄土地上垒起的石块大得搬不动,小的一脚可以踢很远。空气清新,呼吸一口,如入梦里。走在泥沙路上,我蹦蹦跳跳着,有时摘一朵小花,捧在手心,像欣赏人间美景般细细端详;有时高高举起,像举起童年的梦想,天真,烂漫。姑姑们也一个劲地夸我好样的。不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姑姑们便轮流背我。我趴在姑姑们的背上,一边欣赏着山里的野花,一边呼吸着姑姑们发间散发出的淡淡香味,真是惬意得很。我很调皮,趴在姑姑们的背上总要弄出点惊喜来,有时,把山里的雨雾合拢成水花放进她们的脖子里,有时伸出小手指挠几下痒痒,有时故意趴在姑姑们的脖子上不愿下来,实在一个小无赖样。姑姑们或开心大笑,或故意吓唬我放在地上不管。而我最怕的是三姑。她不喜欢背我,说我是一个包裹,太重了。每次轮到三姑背我时她总是借故不背。但是,我也有治三姑的办法。当我爬到三姑的背上时,我说我要尿了。三姑放下我,我却说没有。三姑没办法又背起我,我又说要尿了,三姑又放下。这样三番五次地放下背上,三姑就说,你别骗人了,你要尿就尿吧。我便憋足了劲,放肆地在三姑的背上尿了,弄得她哭笑不得。其他姑姑们则手忙脚乱地帮三姑擦洗裤子。
来到茶园,举目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绿,绿得耀眼。一棵棵茶叶树排列整齐,一行行,一列列,像电视里播放的阅军仪式,那威武,那雄壮,真的美呆了。我在茶树中穿梭,在山坡上行走。我把我对未来的憧憬装进兜里,装进心里,回家后写在日记里,等老了读给孙子孙女们听。
采茶叶是一件细心活。姑姑们分成一排,从山脚下往山顶上一棵树一棵树地采摘。她们的手太灵巧了,拇指和中指夹着叶子,轻轻一捻,叶子就脱落在手里,摘了几片,挥手一扬,叶子像听到号令一样,轻轻飞起,落在背篓里。二姑摘得最快。她一边采茶,一边哼起歌儿。其他姑姑也跟着唱。歌是我在县城影剧院看戏听到的,叫《采茶歌》。
“百花开放好春光,采茶姑娘满山岗。
手提篮儿将茶采,片片采来片片香。
采到东来采到西,采茶姑娘笑眯眯。
过去采茶为别人,如今采茶为自己。”
柔美的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飘荡,惊起许多小鸟飞来飞去,平添了几分情趣。
茶叶采回来后,妈妈和奶奶们便蒸洗、风干、收藏,喝茶时抓一把干茶叶放进茶杯里,倒进烧开的山涧水浸泡三五分钟,那清香的味道真的很爽。
但是,最爽的还是那盐姜茶。泡茶时,在杯里不仅放茶叶,还有盐姜干、炒熟的黄豆或者花生仁,另加自己腌制的红萝卜干或白萝卜干。这样的茶水就是盐姜茶,是赣西农村常见的茶水。
每当农闲时节,奶奶便邀上邻居的娘们聚在一起喝盐姜茶。盐姜茶泡开后,满屋飘散着浓浓的香味。这时,不要说亲自品尝,就是在旁边经过,都能闻到茶水散发出来的醇香,都能让你沉浸其中而不知其返。
奶奶们一边喝茶,一边拉家常,说到痛快处,篡着三个手指头伸进茶杯里抓一把黄豆连着茶叶放进嘴里嚼。老娘们忙中有乐,乐中有甜,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她们喝茶之间和“吱吧吱吧”的嚼声中传开了。
小时候,我总是盼望奶奶请人来喝茶,不仅可以闻到浓浓的香味,而且能吃到浸泡后的萝卜干和盐姜。其实,吃浸泡后的萝卜干和盐姜是我们小屁孩儿的享受。那时,物质贫乏,除了自产自销的蔬菜几乎吃不到任何机械加工的副食品。于是,像盼望过节一样盼望奶奶请人喝茶或者别人请奶奶喝茶。奶奶总会把盐姜、萝卜干什么的装在口袋里带回来给我吃。而我宝贝似地放在口袋里装好几天,每天咬上一口,慢慢品味,慢慢消化,慢慢享受其中的滋味。
如今,离开家乡十几年,辗转在东莞这片土地上。繁忙的工作,让人失去许多记忆,家乡的一些陈年往事也逐渐淡忘,而姑姑们采茶时的身影,她们唱的《采茶歌》却记忆犹新,特别是那杯盐姜茶更是流连忘返。此时,我想起“诗仙”李白的《将进酒》中那句“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诗句。虽然诗人写的是饮酒,但在我看来,用在喝茶方面也无不可。那份洒脱,那份激情,自不待言。让我惊喜的是,二姑在南城开了一间茶水店。我从普洱、铁观音中跳出来,带着对家乡盐姜茶的向往,直奔南城。七拐八拐,来到沙塘村,被四周繁华的高楼大厦包围的村庄,有人说这是“城中村”。相对外面的世界,这“城中村”多了几分恬静。低矮的老房子整齐排列着,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约一米。站在楼顶上俯瞰沙塘村像一个大大的“非”字。东莞人开的茶庄都在临街的档口,来往人群多,生意也蛮好,而二姑的茶水店却远离大街。二姑坦然地笑着说,“我泡的是家乡的盐姜茶。”来店里喝茶的人没有太多的讲究,衣着也很普通。听口音,大多数是老乡,还有湖南、湖北人。在战国时期,湘鄂赣属于楚国和越国地界,风俗习惯基本上相同,饮食方面也差不多。两千多年过去了,大浪淘沙,多少风俗烟消云散,然而,喝茶的习惯却一直延续下来。而租住在沙塘村的外来务工人员大部分是湖南、江西、湖北的,在这些人居住的地方开一间带有家乡味的茶水店,既有在家的氛围,还可以宣泄一下乡愁。一取多得,何乐而不为呢?二姑还是蛮有经商头脑的。
茶水店位于村子的东面,二十几平方米,七八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瓜子、花生,供客人食用。客人围着桌子喝茶、聊天。盐姜和茶叶都是二姑从老家带来的。客人喝完茶,丢下一块两块钱,二姑也不计较,高兴的时候还唱上一段《采茶歌》。
喝着二姑泡的茶水,竟然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惆怅。是久居异域他乡后口味的变化,还是矿泉水带来的口感不同,总感觉没有家乡盐姜茶的味道。这种味道潜藏在心底几十年,蔓延滋长,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想,什么时候有空了,回到家乡,邀上几个乡友,坐下来,泡上一杯盐姜茶,慢慢品尝,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