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玉婷
6月,毕业季,趁着周末,张莉在摄影棚里录了一整天的视频课。《经典里的恋爱指南》共12集,日前已正式在腾讯视频上线。
录到第七集,张莉讲完迟子建的《亲亲土豆》,摄影师开始抹泪。大家一齐望去,有工作人员问:“你哭了?”他说:“很感动。”在此之前,这位“80后”摄影师对现当代文学并不熟悉,这一次,在录制现场,他被小说里那一对寻常夫妻的爱意打动了。
青年人的情感问题
“我一直对青年人的情感问题感兴趣。”20多年前,张莉完成硕士论文时,翻看《新青年》杂志,关注“五四”以后的作家如何讲述爱情。
1923年的《妇女杂志》上,编辑章锡琛写道:“‘LOVE’这一个词,在中国不但向来没有这概念,而且也没有这名词。近来虽然勉强把它译成‘恋爱’,但概念还是没有,所以许多人只是把它和‘奸淫’作同一解释;这便是一般人反对谈恋爱的最大的原因。这种反对,原无足怪。因为在中国的书籍上、历史上、道德上、习惯上、法律上和制度上,都没有所谓的‘恋爱’……”
在压抑、混沌的时代中,可以想见,当年《伤逝》里子君对爱人涓生的告白:“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是何等石破天惊。
一对冲破封建枷锁的爱人,坠入生活的蛛网,上面落满尘埃。子君陷入无穷的家务,面庞被油烟浸透,短发粘在脑额上,整日围着油鸡、巴儿狗打转,不再活泼,强颜欢笑,包藏不快。
子君是出走后的“娜拉”。
在“一伤一逝”的结局里,鲁迅敏锐地指出了自由恋爱的危机。在大众视野里,子君落败了,她固然英勇,但又脆弱,争到了爱情,败给了生活。作为读者,张莉还看到了子君的主动和清醒,“看到爱了,她来了;看到爱消失了,她就走了。”
视频课的第二讲《短暂的爱》,张莉讲了短篇《封锁》。旧上海的某一天,城市宣布封锁,繁华喧闹的地段,行人蜂拥躲进商铺,前行的电车停在半途。偶然之下,两条平行线——35岁的华贸银行会计师吕宗桢与25岁的大学英语助教吴翠远在电车相遇。
吴翠远是一个“规范”的好人,在家是好女儿,在校是好学生。吕宗桢抱怨妻子,吴翠远耐心地听,不但不厌烦,反而觉得新鲜。封锁解除,电车重新开动,爱消失了,短得像一场梦,如同一个肥皂泡在白日下炸破。这里包含了一个爱情的原始命题,要短暂还是永恒?
打捞“她们”给予的
几乎是同时,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架了视频课《北师大张莉教授:女性文学20讲》。为了录制这门课,张莉准备了大半年。
百年文学史是一条长河,上游在远方影影绰绰,弥漫着时光凝结的雾。河水拍打着河床,不舍昼夜,周而复始,水花溅起,倏忽消逝。
沿河而上,雾色中,张莉试图打捞出一颗颗珍珠。
1917年,冯沅君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在学校,她参与学生运动、演话剧。“五四运动”改变了她的命运。冯沅君推掉了长辈早年定下的亲事,后与陆侃如相恋,一生相守。
1924年,冯沅君以笔名“淦女士”相继发表短篇《隔绝》《隔绝之后》。小说主人公隽华自小被父母许给地主家。大学时代,她与士轸相恋,家人发现后,将其隔绝在家,按约履行婚事。为了反抗,隽华服毒自尽。20世纪20年代初,“隽华”这一形象震惊文坛。
鲁迅曾评价:“这一段,实在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的青年们的真实写照。”冯沅君创造了富有反抗精神的新女性角色,直面女性身体与欲望,开时代之先风。
这是张莉要做的事——从文学史里打捞起一个个被忽视的女作家。
更早的时候,张莉录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慕课,现场有男生追问:“老师为什么不讲林徽因呢,她影响力那么大。”两年后,张莉依然记得他的发问。这次视频课里,她特意讲了林徽因的作品。
“既然我的目的是普及女性写作者、女性文学,那么就讲讲林徽因,尽管她的作品并不多。”张莉说。视频课中,张莉还讲了琼瑶、三毛、李碧华以及安妮宝贝。这些名字很少出现在主流女性文学史中。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作品受众广泛,对读者的成长影响深远。
“我希望我们能直面她们,理性地看她们曾经给予的馈赠。”某种意义上说,《女性文学20讲》视频课是张莉带领观众一起去认识那些被遗忘或被忽视的女作家作品,讲述她们在何种意义上值得被铭记。
所有的问与答都会产生回响
课堂上,学生很怕张莉的追问。
2018年,张莉开始给北师大研究生讲授《原典导读》。准备这门课时,她陷入了轻微的焦虑。学生群体很多元,有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生,还有鲁院作家班的学生。厚厚一打研究资料装订成册,张莉把它放在随身携带的手提袋里,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
课上,学生发言后,张莉会追问:“你说萧红的写法有变化,是在何种意义上有变化?”每到这时,坐着的学生里,总有几张脸上浮现出惊慌的神情。
她的严肃不是秘密。当代文学专业2019级硕士研究生孙晓迪回忆说:“张莉老师很挑剔,当她在讲台上开始发问,就必定是追问。”
事实上,追问是张莉的日常。这是评论家的职责——追问文本,追问作家,更多的时候是追问自己。故事的吊诡之处在于,最严厉的教师收获了最诚挚的爱。2021年,张莉获评北师大第五届“最受研究生欢迎的十佳教师”称号。
学生投票的理由不尽相同。独自写博士论文时,贺嘉钰的脑海中时常响起授课老师张莉对她说的话:“要用最大的决心做好这一件事。”完成论文后,这句话长久地激励着贺嘉钰。作家班研究生王海雪记得,课上张莉说的“女人要用‘强’去爱,而不是用‘弱’去爱”这句话出自波伏娃,课后王海雪读了《第二性》,读后醍醐灌顶,促使她去思考“爱”。
师生之间,所有的问与答都会产生回响。学生也在给张莉提供新视角、新思考。讨论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夜晚》时,她没想到这个尘封在历史中的作品会得到学生的喜爱,不论是本科生还是研究生都有共情。
年轻人关注小说里的贫穷、饥饿、寒冷,他们有切肤之感。求学阶段,生活费不多,有学生会遇到租不起房子的窘境,也会碰到喜欢的美食囊中羞涩。小说里,女子分男子一根香蕉,男子同吃女子一包糖,这样的小事让学生觉着甜蜜、美好。年轻人的反应让张莉开始思考,经典小说如何与时代形成情感链接。
微暗的火把
《他是勇者——怀念王富仁先生》一文中,张莉回忆了导师对她的影响。第一次和导师王富仁见面时,有同学说起一位作家晚年很孤僻,请他出席研讨会他不去,请他题词也不题,特别别扭,身边人传言他不太正常。
王富仁正在抽烟,胳膊突然停在半空中,表情越来越凝重。他说:“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正常和不正常是谁定的,病态和健康的标准是谁定的?”越往下说,王富仁的嗓门越大:“理解文学的方式不是这样的,你不能这样理解它,不能!”
关于这个问题,王富仁谈论了很久,他不是针对学生,而是针对问题本身——关于如何理解一个人的孤独,如何理解作家的不合群,如何理解文学本身。回宿舍的路上,一行人都很沉默。大家心里掀起了一场风暴。
在王富仁身上,张莉明白了,严厉不是件坏事。
王富仁爱抽烟,爱和学生聊天,每次都能聊六七个小时。听到好玩的事儿,他会朗声大笑。遇到在意的事儿,会突然提高嗓门追问:“你为什么这么说?你的观点到底是什么?你重说一遍。”每到这时,和其他同学一样,年轻的张莉有些害怕,但也期待。她知道,导师接下来要说的话,总能让她茅塞顿开。
课堂上,王富仁很少引用他人的话。他说:“用自己的话表达,才能形成你自己的思想。”他还说:“写文章要带情感和思考,这样读者才能了解,这是人在说话,不是机器在表达。”
写毕业论文时,王富仁对张莉说:“你要坚定,你要做坚定的人。你不是在做一篇让导师喜欢,或者让答辩委员会喜欢的论文,你面对的是文学本身。不要顾及别人怎么看,不要怕。”
2007年,张莉在南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初到天津还未适应。王富仁受邀到天津演讲。师生见面,他说:“你的博士论文完成了,回头读读鲁迅吧。”对张莉来说,导师如同一支火炬,为她的成长掌灯。
早年,张莉出版的评论集以《持微火者》作书名,可以想见她对微火及火把的着迷。《持微火者》后记中,张莉回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到景区旅游。天空繁星点缀,山上有焰火表演,游人沉醉,欢呼声响彻山谷。节目结束后,她选择另一条路下山。在那里,她看到了微暗的火把。
火把在角落里,火光星星般跃动。借助微暗之火,她看到了新鲜的树林、草丛、花朵、山石,以及斑驳的暗影。那是她白天未曾见到、夜晚也从未留意过的场景。她迷恋微火,迷恋被微火照亮的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