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先军旧体诗《儃佪集》
文/钟九胜
忧郁,是古代诗人的一种基本气质,但在当下看似热闹的旧体诗坛,忧郁却似乎成了一种稀有品质。而在官方的诗词协会里还能浑身透着忧郁的诗人,先军先生算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个。其忧郁的品质被著名诗人兼诗评家杨子怡教授推许为“真诗人”,认为他的诗里有“文化的高度、生活的广度、情感的纯度”,指出是知识分子的文化基因塑造了他作为诗人的“风骨”(杨子怡著,《好诗的维度:文化高度、生活广度、情感纯度——评张先军旧体诗》,小楼听雨诗刊公众号)。
先军先生的诗集以“儃佪”命名,足见诗人的用意。诗人在诗集的《序》中解释道:“儃佪者,语出《楚辞·九章·惜诵》:‘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离尤。’以示艰难。余曾性好臧否,近岁缄口,寄情格律,得数语以存,然亦多不合时宜之作。”儃佪,指徘徊不前,这句话意思是想要寻求批评的机会而又徘徊不前,担心增添灾祸遭受罪过。我揣测,诗人取意“儃佪”二字,只是表明其心绪的矛盾复杂,可见诗人忧郁之深沉。
从诗集中的一些诗题,我们也可以看出他老僧参禅似的孤寂,如《丙申冬夜独坐》《丁酉立春后两日枯坐有寄》《深夜》《深夜独听音乐未眠》《蜗居杂兴八首·枯坐》等等。如果细读他的诗作,更不难发现诗人的孤独,是浸入骨子里面的。
其《高卧》云:“高卧南窗下,聊翻微信频。新闻同旧事,冷眼对天真。欲愤还休语,非朋若比邻。却将调笑令,说与陌生人。”世无知音,愤懑谁诉?满屏陌路,且作打诨。其心之痛,有谁知之?
其《枯坐》云:“喜静常枯坐,蜗居少客来。交心茶半盏,对味酒三杯。归去云山渺,生同海粟哀。浮城杂人籁,何处遣幽怀。”谁能煮茗谈心,谁可对酒论道?人同沧海之粟,幽怀何以寄之?
其《夜宿麓山与友长谈有寄》云:“新城谁觅旧山青?孤馆寒窗数夜星。抵掌知交成枘凿,冲天灯火共昏明。当年歌哭非无忆,世事苍黄难独醒。收拾残茶同血冷,与君一夕感飘零。”昔日知交,已成枘凿,当年歌哭,仅存记忆,世事苍黄,血同茶冷,岂不悲乎!其咏怀诗皆有“本事”,因未注明,太多故事隐于诗后。
先军先生的忧郁,似乎皆因缺乏知音。缤纷的世界,“热闹是他们的”,自己能拥有的,只能是孤冷的忧郁。正如他在《丙申岁杪书怀》中所道:“暮云西望雪峰苍,六岭回眸路渺茫。塔寂江寒绝飞鸟,城嚣日落满愁觞。惯看新贵石崇富,也效穷途阮籍狂。乞食怕逢亲旧问,强支瘦骨觅膏粱。”那种孤冷能向谁诉说?而一个孤独的灵魂想觅知音,本来就是亘古的难题,在这个浮躁的世界,尤其不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也。
然先军先生的忧郁又不仅于知音难觅,那么,其忧郁又源于什么呢?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爱与生的苦》),来自对生命个体的思考及其带来的苦恼,应该是先军先生忧郁的根源。他曾自号“书斋匪盗,盛世哀人”,在他笔下,现实的龃龉、抗争的压抑、愤懑的无告,丰富了“忧郁”的内涵。他推崇快意恩仇的江湖侠气而不得,如“头颅拼却难酬义,草莽盘旋来遇时”(《代黑旋风寄头领哥哥》),“今宵我亦无题处,掷笔江楼不敢为”(《醉后》),同时他对社会情绪失控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也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否定,如“屠戮鸳鸯楼上者,可知刀下有无辜”“不见千年侠客梦,英雄事业血犹腥”(《闻钉杀村支书之贾敬龙被处极刑》)。
他在《丁酉立春后两日枯坐有寄》中说得很明了:“东风不暖嫩阳初,节序轮回感岁殊。粉墨浮生今已半,鸡虫得失渐成虚。懒将白眼酬新贵,还对青灯忏旧辜。彼此相轻休念我,伤心只许向堂隅。”浮生已半,理想成虚,难免作古人之悲。而懒酬新贵,既是书生意气使然,又是命途多舛的必然。却因伤心只能向隅,则伤心难免倍增。在他笔下,“新贵”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词,也是他重点批判的对象。
其他如“性同冰玉质,世用染油污”(《洗碗》),“书剑江湖梦,孤鸿万里心”(《宅居》),“闻朋各遂封侯愿,怜我迂为划地囚”(《春愁》),“乞食公门事不闲,穷年兀兀路多难”“且向尊前图一醉,羞于纸上说三观”(《丁酉岁末下班途中有作》),等等,不一而足,无不打上诗人对追求生命个体价值而不得的感伤烙印。
然而,诗人是有其为人的底线的,不是说为了那一点“鸡虫得失”,就可以放弃人格与尊严而不择手段。这与其性格有关——“性拙难经事,荣枯少上心”(《春夜》之一),他常感叹“风月勾留曾误己,江湖沦落欠摧眉”(《丁酉暮春吉日诗社同仁雅聚适逢贱辰醉而独归》),可他决意坚守着自己的底线,“纵使椎疼如锯割,此头犹不向人低”(《颈椎疼痛难忍感秋凉岁近枯坐无聊遣兴》),“犹存瘦骨轻生死,敢对深霾作电雷”(《因鼻疾住院记事》)。
自然,历经挫折之后,诗人难免有激愤之语,“心事已随风物尽,逢人只话用餐无”(《暮秋晨起对镜得句》),“误入公门梦已枯,此生面目渐模糊”(《三观》);但他又必须强自忍耐,“起对娇儿吞一语,不于人处说艰难”(《戊戌冬至时大儿厌学幼女襁褓》);但炼狱之中,诗人自有其开悟,“恹卧医床四壁空,生涯到此始从容”“病中痛念离亲远,身外物还介意么”(《因鼻疾住院记事》),“死去元知如烛灭,痴人犹自触蛮争”(《丁酉清明三首》之三)。对于世俗纷纭,诗人已经淡然、漠然。
那么,诗人的趣向是什么呢?“唯怜习难改,还作老雕虫”(《逛书店》),他愿意继续以诗作歌,以诗当哭,直面人生;“一卷尘心慰,凤歌追接舆”(《市隐庐夏日》),他仰慕古代贤人,希望能追踵前贤。虽然开出的方子并不一定恰切,但高蹈的追求是值得肯定的。
有时,他也会向自然学习,从自然获得灵性,获得慰藉。《登崀山蜡烛峰》云:“峰峙攀无路,云开石不言。苔生泉漱雪,雨湿壁浮烟。磊落难寻隙,崚嶒欲破天。仰君多意气,相与坐当前。”崀山蜡烛峰的“磊落”“崚嶒”正与诗人“意气”相投,默然对坐,不输李白的敬亭山吧?与此心境相通者,还有《崀山丹崖》:“女娲炼后遗无用,亿万斯年寂不声。柱石擎天难自弃,偶于云海露峥嵘。”
当然,诗人的忧郁,并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苟如此,便显得狭隘而失去其意义了。作为湖湘诗坛一分子,诗人的忧郁,融入到一脉相承的湖湘文化的“忧乐”传统之中,加上诗人“性好臧否”,对那些可怜可恨的世相,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并不惜以笔为枪,力加挞伐,自然也因之而常常碰得头破血流。
对于那些不思进取的青年,他恨铁不成钢,“四顾低头手机族,分明无复旧青年”(《二○一六年“五四”感作》);对于那些软骨的文人,他揭其无行嘴脸,“文人信是炎凉甚,总媚新朝骂旧朝”(《偶感》);对于一些娱乐明星毫无底线的下作,他当头棒喝,“金谷园中曾记否,坠楼人是斗奢花”(《题范冰冰》);对于一些所谓“公知”,他直斥其险恶用心,“华夏英雄诋毁尽,鹓雏猜意是公知”(《题网络公知》);对于民智难开,他哀其昏昏,“一千年后重回首,依旧昏昏是尔曹”(《丙申双十日》之二);对于一些社会怪象,他也给予了辛辣地挖苦嘲讽,“学问难成成学伴,黉楼不振振青楼”(《感山东大学兴学伴制度以媚洋人事》)。
诗人自诩“性好臧否”,其眼光之狠、笔锋之利,可谓每中要害,一言见血。对于丑陋的社会现象,对于积习难返的贪腐现象,他往往怒不可遏。批判起来更是毫不留情。如他的《大师》云:“江湖术士得其时,粉墨登堂号大师。信有神通能障眼,果真勾结为谋私。人前显贵星辉灿,密室开光甘苦知。正道行仁何惧鬼,玄虚败漏不堪悲。”诗人自注:“网曝江湖术士王林骗财骗色,已被刑拘,多名政要、明星与其有染。”又如《惊睹某大师与公卿大人合影感天朝无异事》云:“不信苍生信鬼神,口宣玉律恐非真。国师惑众乾坤大,高位翻云法术新。反腐者原贪腐者,捉妖人是放妖人。天朝自古无奇事,莫卜兴亡作聩民。”前腐后继的现实证实了他的判断,如椽巨笔,入木三分。
2016年8月24日甘肃的赤贫家庭杨改兰一家因失去生活的勇气举家服毒而灭门,诗人笔力千钧,指出了“天道均衡人道损,丛林法则害良知”的根本原因,发出“人间若有同情在,何至家贫血洗庐”“屠门惨案发生后,从此人间欠一刀”的愤怒呼号(《题甘肃灭门案》)。
当然,诗人对于社会的忧虑,亦有其哀婉深情的一面。诗人从新闻上看到,2017年2月9日,大别山腹地一名10岁的留守儿童汪露露在妈妈要离家远赴千里之外上班时,追着车跑了200多米。感而作《留守二章》:
一
过罢新正又欲行,一年生计总飘零。
可怜稚子方能语,阿爸阿妈唤不停。
二
忍见人间有别离,新年才过即驱驰。
儿童不解谋生苦,一路追车作泣随。
此诗其一得到当代诗家如潮好评。若无戚戚之心,怎能有如此凄婉哀伤之作?
这样关心民瘼、同情疾苦的作品,在诗人的诗集比比皆是,如《老农吟》《菜贩》《闻湖南某地瓜农死于酷暑高温》《庚子疫事杂感(十五)》《亡车》《可叹》《站台》等等。
我说先军先生的忧郁,是浸入骨子里面的,因为除了“感事”“述怀”之类抒情性极强的题材透着强烈的忧郁,即便是写景,他的诗也常带着淡淡的忧伤。《村居》云:“村居向晚沐山风,检点尘纷万事空。一枕蛙鸣催入梦,醒来犹坠鸟声中。”《游常德桃花源》云:“当年陶令信渔人,世外桃源四处寻。我到秦村春已尽,无花无酒树森森。”《登凌云塔》云:“愁堪江岸树,风过寂无声。”《咏贵州云台山擎天柱》云:“宁作孤高寒本色,耻随溪涧下春山。”那种忧伤,似有还无,说无却又隐隐约约地挥之不去。
而当这些景物一旦触及其灵魂深处的痛点,他的斗志就会陡然爆发。在游崀山丹崖时,看到“山垒连营树垒兵,峰峰犹自带刀声”,不免厉声呼喝:“天将一角安排著,只为人间路不平”(《崀山丹崖》)
泰戈尔说:“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奏出忧郁的乐声。”张先军先生以诗词抒写“忧郁”的乐声,他的思考和观察大致形成于最近二十年间,这二十年来世界发生了急剧的动荡、变化,正朝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发展,正如湖南师范大学赵树勤教授在《湖南当代少数民族作家小传》“张先军”一章中所指出的,“张先军在记录个人心灵轨迹的同时,艺术地展现了当代的社会现实和精神的困境。”(赵树勤、夏义生编著,《湖南当代少数民族作家小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第3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