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詹船海《典籍里的中国工匠》
文/蓝善清
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的《典籍里的中国工匠》是詹船海先生的一部力作,是他对浩瀚历史长河中为民生社稷做出了不可磨灭贡献的工匠们所行的致敬礼,也是他长期有机会与那些身体力行的现代工匠们近距离接触油然而生的情感结晶。作为《南方工报》的资深记者、作家,“长期游走于注重求证的媒体写作和更重表现的文学写作两个区间,并耽于对传统文化的演习琢磨”(詹船海语),因而,专门为千古工匠们著述乃当仁不让,写起这样的大部头文化散文或曰文化随笔,自然是驾轻就熟,从心自如,得心应手,下笔有神很不奇怪。
全书十一章,不刻意包罗万象,不寻求囊括全部,重点落笔在那些有着洞照历史昊天的工匠面庞上。那言之凿凿的笔下有炎黄二祖及其那个蒙昧时代的发明以及他们不经意展现出的工匠意识,有木器、陶器、铜铁几个重要时代的工匠们带着他们流传万古的工艺品走到读者的面前,有丝绸到棉纺时代、甲骨竹简到纸张印刷时代大放异彩的工匠们神形毕现,有水利、医药和酿酒时代的那些造福民生的赫赫功勋们焕然重生……每一章都是一篇独立的具有文学张力的学术报告,每一章都致力于对历史上的“这一个”“这一队”人物进行据实的再现,每一章用笔都孜孜不倦,力透纸背,深入浅出。从史笔到文笔,冷却在历史册页里的刻写都富有了温度,有肌肤质感,有可以与之对话的亲切感。
比方第一章“姓氏百工”,他从劳动创造了人、人创造了技艺、技艺创造了姓氏这么一个逻辑脉络来写了中国先民时代的弓箭科技、农耕科技、冰藏技术等文明曙光的初露,这使我们看到了梦昧时期这些用“天工”(实际上是人工)开物的人们的伟大与可敬,后人尊他们为“帝”、为“圣”、为“神”一点也不过分。他们顶天立地而为“工”,两腿一站两手一伸而为“大”,乾坤万里,创造永恒,他们自己创造的姓氏天大地大。
这里给我挥之不去的印象是书中着笔细腻的那个弓的首创者或曰弓的祖先张挥形象,他是五帝之一的少昊之子,他身上流淌着发明创造的血液,睿智的他从天上的弧星组合形式中得到启发而发明了“弓”,这个发明似乎科技含量不高,不就是把一个原本垂直的有弹性的树枝变弯,系上弓弦,使之有弹射力就行了么?简单得很,不值得惊叹吧!且别小看,细究起来,不是它开启了狩猎时代的黄金时期么?不是它开启了人类疆域开拓与守护的新纪元么?另外,弓的创制并非常人皆可为,它伴随着匠心与技艺,远不止将一个树枝或棍子弯曲那么容易,著者特意从《考工记》“弓人为弓”的记述中解读到一张弓成型的复杂艰辛程度及其过程。首先是选材的高标准:其干要用上等木材柘木,次之檍木,而且要选泰山所产的这些木材。为使弓的弹力加大,还需要制成复合弓,制成这样的弓则需要牛角来组装粘合,这样就又需要选择特别标准的牛角即壮年牛角为材料:角根色白,角中色青,角尖丰满,这牛需燕地产的牛方可。仅这样复合制作还不够,还需要再增强弓力,那就要在弓臂外侧贴傅动物的筋腱使之弓力倍增。如此,选择什么样的动物筋腱就又成为新的课题,聪明的先人们千选万选,选到了楚国云梦泽里出入的麋鹿,这动物精灵行动剽疾,奔跑如飞,用它的筋腱附着在弓背上射出的箭还会迟缓么?弓干与角筋粘合同样有讲究,讲究动物粘胶的精良,什么动物身上的胶质最优?先人考察了六种动物,其优劣等差为:鹿胶、马胶、牛胶、鼠胶、鱼胶、犀胶。同样都具有粘性,而丝毫之别,其作用就大为不同。最后的两道工序是丝缠和上漆,不用说,这也不会随便处置,其用料也是大有苛求的。制一张弓的大小工序加起来居然需要三年之久方可完成,这是何等的功夫?张挥因发明弓而被授职“弓正”或曰“弓长”,他的后人世袭罔替,进而“弓长”这个职务便成为这个家族的符号融进血脉,成为了他们独家享用的姓氏,子子孙孙“弓长”合音为姓,张姓承载着他们永远的荣耀。血缘赓续,天长地久,从远古到中世纪的“只识弯弓射大雕”的马背王朝,整个冷兵器时代,弓在手,箭在背,王朝在更替,都是张挥的后人们的弓箭在嗖嗖作响,其匠心与精神冲破文明的暗夜迎娶一个个明丽的清晨!
在“攻木绝活”一章里作者由物及理,倾情抒写了车的缔造者奚仲。“木直中绳,鞣之以为轮”,奚仲是怎么做到的?这个渺茫的远古发明创造者,传说他是黄帝的第12代孙,受神的启示发明了车,为治水的大禹王做了“车正”。人物不免有些虚,但作者不惜走进《左传》《墨子》《说文解字》《世本》《玉篇》《管子》《辞海》乃至《山海经》这些文献里,寻求这个人物存在的有力证据,使之由虚而实,我们从而得以认知一个4000年前潜心发明了马拉车的一代造车宗师,是他开辟了上古交通便利的新时代,大禹治水翻越山川、行走天下显然借助了这先进的代步工具。在这里,作者写奚仲的同时,还充满敬意地写了这个自轩辕黄帝以来十几代人为车埋头苦干的车家族的可贵工匠精神传承。正因为一代一代的努力,工匠手下才出现神奇的技艺,才使一种发明完美、完备、完善、完好。为充分而具体地感受到几千年前先圣先贤造车的苦心孤诣,作者亲自到江西省博物馆参观考察海昏侯墓中发掘的古代车上的零部件,从一个小小的车軎(套在车轮轴头防止车轮旋转脱落的一个部件)和车辖配套使用以牢固车轮的设计上,他看到了古人的匠心,看到了奚仲之辈孜孜不倦的不朽灵魂。车軎是管状的,车辖也就是车销,车销一头连着车軎,一头连着车轴,使车轮旋转起来不至于飞脱。一个小小的环节都考虑得如此丝丝入扣,怪不得那个因精细和精妙成就的一个词“管辖”沿用至今,这么偏僻的一个专业词语居然成为大众用语,你说这创造力、生产力激活了多广的民生层面?
一个木工,一个从山林中走来的木工,留给后人的福祉如太阳、如春天。
关于“攻木”这门大众技术,作者进一步写了一个系列的牛人,从奚仲祖孙数代到“运斤成风”的匠石、“鬼斧神工”的梓庆、“公共记忆”里的鲁班、“墨守成规”的墨子,再到柳宗元笔下的梓人杨潜、撰著《木经》的喻皓、著述《营造法式》的李诫,他们或把木工工艺做成了绝活,形成了理论体系,或将其完美的操作升华为表演艺术,隐喻譬比,深广的效应化作了治国理政的哲学谋略和管理运筹学说,从形而下到达了形而上。
“乐陶记忆”这一章,作者走进了人类初年的工匠现场,走进了陶工们欢乐的劳动场景中,她们是一群因炊食需要炊具而动手抟土的妇女们,她们更看重自己身体特征,把煮粥的“鬲”塑造成乳房形的三足,她们因爱美而将陶器进行彩绘,甚至像女娲这样的杰出女性用制陶的方式将泥巴造人,用烧制陶器的方式炼石补天。女性主宰生活的时代,她们所有的抟土和烧制都是愉快的,生活的原点充满着自娱自乐。
一脉相承,制陶而陶瓷,代表中国创造的陶瓷当然也是中国女性的首创,怪不得大诗人歌德说,伟大的女性引导我们朝前走。
从陶火到铜铁炉中的熊熊之火,我们的先民在这样的炉火烧制中开启一个又一个灿烂的今天,铜铁时代就是这样应时而至的更高级时代。“现铁不打去炼铜?”这个流传至今的民间俗语就来自人们充分经历感知了炼铜到炼铁的艰辛进而体悟了个中难度的由衷体会。第一个炼铜人是谁?第一个冶铁人是谁?传说和史官们都没留下一笔,《史记·货殖列传》也只是提到汉代冶铁人卓氏在内的五个开采铁矿的发家致富者。本书作者大约没有考据到那些先驱们,所以审慎地略过,只从这些金属制作及其器物入手,进行了那个时代的勾勒和别有意趣的讲述。但我们跟随作家笔路倾听他机趣讲解的“模范”“范式”“鼎盛”“炉火纯青”“问鼎天下”“钟鸣鼎食”“一言九鼎”这些凝固了铜铁时代文明精华的词语故事,便能清晰看到远古那些冶炼工、铸造工、锻造工们的鼻子眼睛来。他们虽然大多是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这等编号的序数来代替命名,一个不起眼的序数在器物上微微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而已,但他们的不朽作品让他们齐天并日。像铸造司母戊鼎的那位天人,他的大名也就是“戊”,大约是家里的老五,但他的那个“巨无霸”的作品把他的形象和名字举到了天上,谁能小觑这个天字一号的恢宏无比的匠人?至于像欧冶子、干将、莫邪、蒲元、綦毋怀文这些名垂青史的铁器时代的标志性人物就更加的光彩亮丽。作者透过他们流传于世的独一无二的器物和贡献,让我们看到了人们一朝步入铜铁时期是何等的不凡,他们把工匠的创造力发挥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布衣锦绣”这章和“乐陶记忆”一样,作者把崇敬的目光投向那些伟大的女性,“衣食住行”,“衣”和“食”都是女性的首创,她们为人之初提供了遮羞、果腹的生存基本条件。这章作者从远古到中古写了种桑养蚕的嫘祖,写了与嫘祖同时代的发明了制衣和腰机(挂在腰间编织的织布机)的伯余(这个男性发挥了女性们的聪明才智有点例外),写了《考工记》中的练丝工“縨氏”,还有中国丝织巧匠陈宝光妻、发明了提花机的马钧(这个男性同样例外)、发明了棉纺技术的黄道婆,这些杰出的人物名字有的家喻户晓,有的尚且陌生,作者从典籍的字缝里看到了他们身上放射出的耀眼光芒,对他们一一肃然起敬,将他们大写。“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名言教诲着我们,讴歌着他们。
人类文明在中国大地再一次旷世纪跃进是纸的发明以及印刷术的诞生,我们自然知道这两项划时代文明的原创者蔡伦和毕昇,但我们很少知道他们发明的具体细节以及心酸的故事,作者从文献里拎出了人物们的沧桑和落寞,让我们由此抚摸到他们清奇的骨骼与人格。还有我们不熟知的“第二代毕昇”王祯、“第三代毕昇”金简、“洋毕昇”谷登堡的传奇,这些将印刷术接力推进、发扬光大的中外名士,也在作者的笔下现出了他们鞠躬尽瘁的圣明与光芒。
水利、桥梁中的万世工匠也是本书倾力赞誉的,李冰与他的旷古工程都江堰,郑国与他的郑国渠,史禄与他的灵渠,李春与他的赵州桥,作者从工程的奇崛入手来写人的神奇创造力和绝世的贡献,工程与人互为日月,笔里笔外皆为佳话。
最后,本书特为李时珍和中国酒的发明者们重重写了一笔,把他在药典上的巨大付出说成是工匠精神加以赞誉,这是非常有见识的。李时珍毕生的实践与著述就是不朽的药典《本草纲目》,作者对这位精诚无私、毫无功利之心而在生前得不到时代看重的人物不乏同情,对一个济苍生之苦的大情怀人物给予了最大的褒奖。作者认为中国酒的发明创造,也是富有大国工匠匠心的,所以,他探源六千年,话说万万家,这里无论品咂酒的芳香,还是追踪酒的来龙去脉,抑或是高谈曲酒的发明意义,都有为酒立传的色彩,写得快意肝肠,充满着民族的自豪感。
作者给本书的定位是:见技也见人,在写工匠们的功绩与故事中把人物形象塑造出来,即便典籍里寥寥几字,人物线性得、平面得、浅表得、模糊得没有面影,乃至半真实半传说,或近于民间“歌三戏五书八成”的乡野之谈,他也要在那个可以伸展的空间里让邈邈一线的观感成为景象,让一个模糊的人影血肉丰满,让茶余饭后的传说富有逻辑,在螺蛳壳里做出道场。读完全书,深感作者的苦心都一一兑现。作者不只是一般的案头操作,不仅是从典籍到典籍,做足了文献的功课,又做足了大地上的功课,没缺少着实的必要的考释,没少走必须走的与考据同步的万里路。可以看得出,他在复活一个个“工匠”时总是淘金般地进入历史的深井,发掘依然闪光的先贤们的踪影,努力让他们从幽深的尘沙里走出来,让读者见得生动,见得丰满,见得可亲可近,且有名有姓,有细节有性格。因其这等不遗余力,所以,他总能精骛八极,在穷尽典籍线索上,左右逢源,探骊得珠,在行文上既做学问又纵情文学,从严谨审慎处迈开步子,在耀眼的光芒下铺开瑰丽的华章!
工匠,文明的使者,生产力硬核的具体承载者,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探路者,好日子的缔造者,在天地间迅跑的歌者,物质与精神世界的真金白银,《典籍里的中国工匠》至少给了读者这些至真至切的具体认知。在工业文明进入到4.0的时代,我们读这样的书尤为亲切,因为它让我们在文明加速度的里程上更加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