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魏桂英
下着大雪的日子,我要去一趟老年公寓。我的父亲在老年公寓,他八十六岁了。我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与他整整差了48 岁,与我大哥相差整整20 岁。
天色阴暗,灰白灰白的云在头顶盘旋,好像要让整个世界变得不再阴霾。我把车子停在大嫂家的平房下。大哥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患骨癌去世了,留下侄子和侄女,父亲为了留住大嫂,把县城的三间平房给了她。大嫂没有再嫁,侄子和侄女也都结婚,有了孩子。
我拿着手机刷着微信,大嫂终于收拾妥当下来了。大嫂爱干净,再加上长得不错,虽说六十多岁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多岁。
她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说,走吧,还要去接谁?
大嫂这是第二次去看父亲,她现在每天除了做饭就带孙子。
我停下手,把手机放到车前的平板上,说,去接二哥三哥。
大嫂笑了一声,你二哥应该没有空吧。
我说,没有空也该去看看,他都好几个月没有去看父亲了。我有些怨气,对于二哥。
我把车开到二哥门口,二哥现在住的是廉租楼,国家给他们那一批下岗职工盖的。我打了个电话。果然,是二嫂去。
二嫂打扮妖娆的出来,辫子上还扎了个蝴蝶结,穿着一件八十年代的黑色皮衣,因为身材好,效果还可以。坐上车,二嫂叽叽喳喳开始数落二哥的无能和侄子的无知。我听得耳朵早就起了茧子,于是,把音乐的声音调得略微大了点。
在一栋九十年代盖的楼房下,我致电三哥,很快三哥穿着原野公司的工作服气喘吁吁地从四楼跑下来,三哥遗传了父亲母亲身上所有的缺点,身材矮小,面貌一般。再加上脾气暴躁,离了三次婚,和他现在生活的是我的第四任嫂子,说是嫂子,只不过是搭伙过日子,人家的男人开大货车撞死了,人家死后是要和那个男人埋在一起的。他一上车就嘀嘀咕咕地说厂子多么的忙,生活压力多么的大,手里多么的缺
钱等等。
人生一世,转眼百年,这话一点不假。想一想母亲,一眨眼竟然去世快两年了。想起母亲活着的种种好处,我的眼里闪出了泪水。今天,今天下着雪,我们去老年公寓看父亲。下着雪,下着雪去,你一定以为我们是多么的孝顺啊,是呀,下着这样大的雪去看年事已高的父亲,不是孝顺是什么?其实,那是因为平时那三家都没有空。
车停在老年公寓的门口。
我们都不再说话。老年公寓的门外是一片田野,田野里的荒草有的还在风雪中探着头。紧挨着的是监狱看守所。
我们跟门卫做好登记,便步入了公寓。老年公寓只有一座是楼房,其余的大多数是平房。我想最主要的是老年人下楼上楼不方便。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老年公寓了,我来了无数次。大嫂是第二次来。二嫂和三哥来过几次。这里有很强壮的护工,服务算是过得去,如此而已。
进去听见有呻吟声,也有咳嗽声。看见能行动的老年人在楼道间自由活动,也有的在廊檐下坐着,还有的老头子老太婆坐在一起聊天。看看这些老人,就像被大风刮得孩子的学步车一样,七摇八晃。
负责照顾父亲的护工面无表情地把我们引到父亲住的房间。到了里面,我闻到了一股尿骚的气味。我禁不住皱了一下眉。
不太大的窗玻璃上,沾着飘下来的雪花,光线透过昏黄的天,洒在父亲的脸上。父亲老了,真的是老了,
年轻时候英俊的面庞变得老气横秋,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浑浊,头发花白,还有些凌乱,脸上有许多老年斑,嘴角边还有一粒没有擦去的饭粒子,眼窝深深的,又干
又瘦。
我的父亲,我那个一世英名的父亲老了,老得到了老年公寓生活,这是他不能想到的。
他穿着我为他买的灰色中山装,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中山装。父亲患的是小脑萎缩,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这一刻,我多么希望他是清醒的,他的所有儿女都来看他了,不,二哥没有来。
我喊了一声,爸。他木然地看着我,忽然叫了一声,娘。
我说,爸,我们来看你了。
三哥依旧喋喋不休的说,他不认人了,你说也是白说。我看看他,气不打一处来。二嫂从她的袋子里拿出一盒奶粉,还有一袋蛋糕,
大嫂也带来了一袋鱼,她说,爹,你最爱吃鱼。
只有三哥是空着手来的。他对父亲有意见,有意见表现在行动上和父亲的打架上。现在父亲已经和他打不了了。
二嫂装模作样地拉着父亲的手,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虽然,都说了很多,但是,我的父亲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来他是真的傻了。我看见他的衣服上写着一个编号:723,也就是说父亲是第723 个老人被送到这里的。
我不得不承认,老龄化真的即将爆发。
父亲不语。我们说的话就像是对着空气说,听上去很可笑。护工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说,上次来他还和我说话了呢。
护工说,有的时候就像个好人,有的时候就像个傻瓜。父亲目光虚焦着,转转悠悠,不晓得在看谁,好像不在我们身上,甚至不在这间屋里。
大嫂又跟护工聊了几句,大体还是问我父亲的身体状况。护工回答说,他身体素质不错,你们不要担心。
是担心还是期盼着父亲早点走,不得而知。父亲一个月五千退休金,早就留下遗嘱说他死后的20 个月的工资归大嫂和侄子所有。
二嫂听着,脸上挂着霜,不再说话。
三哥一个劲地诉说着老爷子偏心,什么也没有给他留下之类的话。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我递给护工一个纸袋,里面是我给的五百块钱的小费。我的想法是希望给护工点好处,以致他对我的父亲好点,这是我眼下唯一能为父亲做的。护工接过装钱的纸袋,细心地给父亲剥了一个橘子。
父亲一瓣一瓣吃着橘子,口水一个劲的流。
二嫂有些嫌恶地四处张望。我小心地给父亲擦着嘴。父亲吃得有些贪婪。
我默默地看着父亲,我只能这样默默地看着父亲。
这间只有十几平米的屋子里,现在除了父亲吃橘子的声音,就只剩下外面北风呼呼的声响了,呼啸到撕心裂肺。等父亲吃完橘子,几乎连橘子核也被吞下去了,我看着父亲,眼泪滚了出来,几乎要失声痛哭。
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吃东西。
我看着父亲,父亲也看着我,他的嘴蠕动着,忽然说,小鱼,你是我的女儿小鱼。我没有想到,
我没有想到父亲还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他口齿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竟然比年轻人的力量还大,这句话在空荡荡的房间穿梭。
我一下子抓住父亲瘦弱的手,那只手曾经爱惜地抚摸过我的头。我的心脏有些抽搐,隐隐作疼,泪水打在父亲青筋暴露的手背上,摔成几瓣。我对父亲说,是的,我是你女儿小鱼,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父亲看着我,忽然变得茫然,嘴里喃喃自语说,小溪村,回小溪村。
小溪村,父亲竟然还念着自己的故乡。说完这句话,无论我再怎样问父亲,他都不再说话,而且看上去很疲惫,哈欠连天的。护工说,现在是他睡觉的时间了。
看着我拉着父亲的手不放,大嫂拉拉我的衣服,我明白大嫂是说父亲要休息了,我们还是出去吧。
我恋恋不舍地松开父亲的手。父亲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
那个爱失眠的父亲,现在的睡眠竟然回到了婴儿般的状态,这么快就睡着了。这么快,快到了飞机飞行的速度。
我们走出屋子,天空依旧灰暗灰暗的,雪花还在肆无忌惮地飘着,世界一片阴霾,风刮在脸上刀割一样。我沉浸在父亲哀求的目光里不能自拔。
二嫂说,回去吧,要不雪下大了就回不去了。
我看看天空,再看看父亲,说,都快十二点了,在这里的餐厅吃完饭,下午回去吧。
大嫂和三哥没有说话。他们平时都还是听我的。
二嫂只是说,这种地方,还是不要呆太长的好。
我看看二嫂,冷冷地说,等我们老了,还不一定呆这样的地方呢。大嫂一向有耐心,她说,就听小鱼的吧。
我想,大嫂是聪明的,这辈子也毁在聪明上。坐我的车,我不回去他们想回去也是枉然。
餐厅里有几十张桌子,正是吃饭的时间,人声鼎沸。有的老人打完饭回自己屋里吃了,有的就挨挨挤挤在桌前吃。我点了几个菜,还要了点喝的。这里吃的喝的很全。浓郁的菜香味也没能勾起我的食欲,反而一点胃口都没有。
二嫂向来小器,自己舍不得买好吃的,每天除了大酱就是萝卜条,见了炒菜,跟饥饿的人看见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大嫂一向能装,就是想吃也吃得文明。酒鬼三哥早就倒了满满一杯的白酒,津津有味地喝起来。我父亲是30 年出生,当兵转业,起先在乡里的拖拉机站当站长,后来干得好调到县城当了木材公司经理,父亲弟兄两个,我大伯没有娶上媳妇,三十多岁患病死了。母亲是在我父亲当兵的时候嫁给父亲的,长相一般,身材矮小。哪有什么法?家里穷得叮当烂响,好姑娘谁会嫁给父亲?因为父亲心高,所以一生都觉得母亲配不上他。
不过,母亲很争气,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以至于到最后生我的时候,父亲竟然说,要是再生个儿子就不回家。到了我,终于是生了个女孩,父亲很是娇惯我。我的模样也随他,一家子竟然都重女轻男。
父亲一生呼风唤雨,很是英雄。当年他对大哥是给予厚望的,大哥也确实争气,上学好,聪明正直。十七岁,父亲就给他订了亲,女方是父亲朋友的女儿。大嫂长得异常俊俏,可是没有文化,以至于大哥想分手,父亲百般阻挠。最后在县城上班的大哥娶了没有文化的大嫂,两口子两地分居,大哥又是个要强的,最后积劳成疾,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尝了个够。
真是一母生百般,各个不相同。到了二哥,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上学不认字,好吃懒做,没有一点责任心,幸亏父亲让他接了班,二嫂当年看上了二哥的皮囊,结果一生跟着他受罪。三哥长相遗传了母亲,性格还怪异暴躁,八岁的时候送给了我小姨家,小姨没有生育。谁知道小姨在四十二岁的时候患乳腺癌去世了,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姨夫把他送了回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送人对父亲怨恨,反正回来就和父亲
打,一直打到父亲送到老年公寓。也就是说,我的三个哥哥,除了大哥有能力有学历外,这两个基本上是废物。命运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三哥脾气暴躁,爱喝酒,喝了酒就耍酒疯,以至于三个女人都离他而去,只有那个东北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也是父母和我给他带大的。首先,在大哥去世的时候,我的侄子侄女一个八岁一个四岁,那一年,三哥也从小姨家回到了小溪村。面对着还没有成家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以及年幼的孙子孙女,在木材公司当经理退休的父亲毅然带着我的大嫂和三哥做起了买卖,买卖最后以失败而告终。唯一欣慰的是大哥留下的儿子女儿已经成人。长相不好品行恶劣的三哥花十万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东北高中生,而且给他生了个儿子。
生意失败不久,三嫂就因为三哥喝酒耍大刀离了婚。为了让大嫂安心在这里,城里的三间平房给了大嫂。父亲和母亲回到了老家小溪村。
小溪村是生我的故乡。带着三哥留下的儿子生活,后来因为体弱多病,父母才进了城,一直住在我的家里。
想想人生真是有意思,父亲年轻那样有气势的一个男人,老年竟是这般模样。
二嫂还在一个劲地嘀咕鬼天气和看着微信,三哥和大嫂在一起又开始数落父亲的过失,生意的过失,生活的过失,以及种种的不满。
我冷冷地听着他们的怨言,默然地看着这阴冷的世间,再想起小屋里的父亲,想起他那长长的手指里的泥巴,想起他那满眼的衰败,心就像堵了一团棉花,不能呼吸。
忽然,风刮开了门,像刀子一样削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有个老太太立刻跑过去把门关好。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餐厅里只剩下我们和这个老太太。我对老太太报以友善的一笑。
老太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恐怕早就在听我们说话了,当然,这期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都懒得听他们的对话。
我观察了一下这个老太太,她看上去六十多岁,不过我知道现在的年龄普遍看上去年轻,看上去六十多岁,一问恐怕有的快八十岁了。老太太上身穿一件绿底子带小紫花的棉袄,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很干净,相貌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俊俏的女人,头发梳理得也格外的精心。
我知道,老太太也在观察我们呢。
我抬起头,正好迎上老太太那和善的目光,
老太太的样子好像要说什么。我说,大娘,谢谢你关上门。
老太太轻轻地说,不用谢。
略微沉吟的一会儿,她问,你是吴先生的家人吗?
我点点头,是,我是他女儿。
老太太说,哦,他念叨最多的就是他那个写作的女儿,这么说姑娘你是作家啦。
我的脸红彤彤的,羞愧地说,不能算是作家,只是摆弄文字而已。老太太用极快的目光扫视了我们所有的人,依旧语速慢悠悠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仿佛我们的人格是那样的不堪。
我知道,大嫂知道,二哥三哥都知道,我们的父亲是不愿意来老年公寓的。尤其我,为了自己的写作事业,又是出书又是联系动漫电视剧,竟然把爱我的父亲送进了老年公寓。
我懂得,我懂得父亲,我真的懂得父亲吗?老年公寓的餐馆里沉默无声许久。还是老太太说,我知道你的父亲,因为他什么都和我说。我听了,惊喜地问,我的父亲他都说了什么?老太太叹口气说,该从哪里说呢。我说,
你想起哪里就说哪里好了。二嫂说,老爷子难道还有秘密不能。三哥说,反正是没有钱了。大嫂没有说话。
老太太说,我就想起什么说什么吧。八十多了,记忆力不行了。我们都惊奇地望着老人,八十多,真的八十多,怎么会?不像。
老人说,我先说,你们的父亲真的傻了,就在这几天,他是真的傻了,你们一定要接受这个现实。我是医生出身,我清楚他脑子不好用了。
真的吗?上次来他还和我交流呢。我拿出纸巾擦着眼泪。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二嫂不耐烦地说。二嫂的话让人听起来很是不舒服,我看了她一眼。
是呀,的确是意料中的事,你们都很高兴,
对吗?因为你这个英雄厉害的父亲再也不会审视你们这些不孝子孙了。这难道对你们来说不是高兴的事情吗?老太太看着我大嫂、二嫂、还有三哥,唯独没有看我。
老太太坐在我们的对面桌子边,她的脸白皙,皱纹是细细的,仔细看才能看到皱纹,会保养的结果。她先看着我,没有看其他的人,你们这里,除了吴先生的女儿,剩下的,你们说你们尽了孝吗?你们来看他多少回?那三个人都没有说话。而我,看到外面的雪却是下得更欢实了。
老太太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他心里苦呀,大儿子去世,对老先生打击太大了,每当说起大儿子那样的孝顺,那样的听话,那样的有出息,他都会泣不成声。每当到清明的时候,他就念叨小溪村,他想去看看大儿子,他多想回去看看他的大儿子呀。
我记得,这是今天在老年公寓,父亲说过
一句话。这是父亲来到老年公寓第一次对我说小溪村,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说小溪村了。
我知道,那里是我的故乡,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老太太接着说,你们猜吴先生最不放心的是谁?我们互相看看。我说,当然是我大哥留下的侄子。
老太太摇摇头,不是,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三。
什么,最不放心的是老三?怎么会是老三呢?父亲因为和三哥吵架不知断绝了几次父子关系,怎么会不放心他呢?
老太太说,为什么最不放心他?因为老三德行差,喝醉酒惹事,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老三惹出事故。
三哥听了说,他真是不了解我,我其实最胆小了。说完自己还嘿嘿的笑呢。亏他还有脸笑。
接着老太太又问,你们猜他一直觉得对不住的人是谁?
我觉得这个老太太文化水平真高,还总给我们摆迷糊阵。父亲对这个家,对每个人没有对不起,只有别人对不起他。
二嫂说,最对不起的应该是我,自从进了这个家,除了管这个就是管那个,就是没有管他的二儿子。
老太太说,把自己的工作都给二儿子了,怎么对不起他二儿子了,难不成你还想要老人家的命。
二嫂听见这样说,臊得脸通红,不再说话。
老太太见我们都不说,就再接着说,他说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的母亲,你们的母亲勤劳善良,可是,他竟然曾经想过与她离婚,与那个从外地来的下乡知青结婚,这是他最对不起你们母亲的一件事。
什么?什么?三哥大声的喊。他对母亲比起对父亲要好点。
我知道,而且我还陪着父亲去看过那个女人。我轻声说。我怕吓坏那几个人。那是1998年的夏天,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结果被出版社看中,约我去北京,父亲就把年轻的时候的事对我讲了,他只是希望去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还是不好。我看着父亲期盼的眼神,答应了下来。我们去北京顺便去看了那个女人,那是一个有点姿色、善良的教师。
老太太又问,你们猜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说,带着大嫂和三哥做生意。我个人认为他带着这两个人做生意是败笔,也让自己的身体彻底透支。老太太又摇摇头。其实,这样看来,你们根本就不了解你们的父亲,生意失败他也说过,那是因为思想落伍造成的。他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三儿子送出去。老太太说完这句话,她扫视了一遍所有的人,三哥没有想到父亲在生命的最后竟然说的关于他最多。
又不是送给外人,是送给亲姨家。二嫂有点愤怒的说,再说去姨家比起在家享福多了。
谁也不愿意有这样的经历。老太太有点不满的望着二嫂说,二嫂闭了嘴。三哥中午酒喝得又不少,真怕他在这里耍酒疯。
是呀,那时候的确是一家子养四个孩子很
不容易,他们送给你姨家也是为了孩子好,这样做两全其美,你姨家也有了孩子,孩子也可以接替当工人姨夫的班。吴老先生说,自己一辈子对子女想的太周全,这反而害了他们。其实,他说这个三儿子和大儿子还是很像的,脑子聪明,小时候上学的时候,村里的老师都说这个孩子将来肯定是大学生。所以,他是很后悔的。老太太说完,我看见三哥的眼圈红了。
另外,老先生说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那个宝贝女儿,终于是自己在事业上有了成绩,最主要的是找了个好丈夫,女儿是他感到最骄傲的。老太太说完,看着我,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的确,在我寂寞苦写的日子里,遇到了我的丈夫,丈夫是大学生,为人醇厚大气。这些年做了我的经纪人,而且对我的父母格外好。
父母亲一直跟着我们,父亲最后是因为我经常外出才万般无奈送进老年公寓的。
万般无奈?对老人就万般无奈了,对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就没有万般无奈呢?
老太太叹口气说,他想回去,这是他清醒的时候一直对我说的,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再让他在这里。
他想回去,父亲最后的,唯一的心愿竟然是想回去?
他想回去,我的父亲最后的心愿竟是如此的低。
窗外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风刮得窗户吱吱乱叫。没有人说话。老太太最后说,如果你们想让他在这里走,那么他的魂魄是永远都不会得到安宁的。
耳边只有大风的呼啸,桌上的菜早就吃光了,我只是喝了一碗米粥。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一个人撞开,风雪一起随着那个人涌进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原来是照顾父亲的护工,他急促地说,我觉得老爷子不太对劲。
什么?我的心脏仿佛要停止跳动,不顾一切冲出餐馆,直奔父亲的房间。父亲正睁开眼,看上去做了个梦的样子。
我扑过去,拉起父亲的手。大嫂、二嫂、三哥随后跟了进来。我的头发一定是乱了,父亲的手从我的手里抽出来,替我把头发拢好。
我惊喜地说,你知道是女儿了,对不对?
父亲竟然点点头。我接着吩咐护工,赶紧把父亲的东西收拾好,对了,三哥,给你钱,你去办理父亲离开老年公寓的手续。
三哥迟疑地看着我递过来的袋子,说,你准备把他接回家?我点点头。
回去谁伺候呀?二嫂不高兴地问。
我看看所有人,你们该干嘛干嘛,我照顾他。
也许是我的话让大家很开心,于是都换上了笑脸。大嫂帮着收拾东西,二嫂给父亲套上了外套。三哥快速地去办理父亲搬离老年公寓的手续。
我发动车子。父亲坐在我身边,看上去很开心,对着我笑。我看见老太太站在雪里,一直对我们挥着手。
我慢慢地在雪里开着车,这白茫茫的大地,下了雪真干净呀!心里却异常难受,我似乎看到许多年以后,我包括所有与我同龄的老人们,都有着一双期盼的眼睛,很多却是回不去的。
作者简介:魏桂英,女,七十年代生,河北盐山县人,文化局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校园四季》《追梦地带》《太阳花开》《插班生左小木》,有中短篇小说若干发表于《长城》《青海湖》《北方文学》《延河》《草原》《青春》《红豆》《翠苑》《骏马》《佛山文艺》《雪花》《北大荒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获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