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庆华
在湘西雪峰山中段的沅水干流上游,有一座始建于唐朝的古商城,由数百栋吊脚楼、上千家商铺和无数条青石巷组成。城里除了汉族人口以外,还居住着侗、苗、瑶、回、土家等20个少数民族。纵横交错的青石巷,如一条条爬在江边山坡上的青蛇,缠着厚重的历史,缠着袅袅炊烟,清亮地映照出古城的风雨沧桑。
许多年前,我的爷爷从双峰老家出发,经邵东、邵阳、隆回、洞口、黔阳等县,步行四百多里,再翻越海拔1900多米的雪峰山,来到洪江谋生。后来,一场疾病让他化作了老鸦坡的黄土。那年清明节,我爬上陡峭的山坡,用柴刀割除爷爷坟茔上的荒草,再洒下一壶水酒,算是对客死他乡的爷爷作一次庄重的告慰。不久,我南下广东工作。从此,每逢清明节,洪江总是牵动我悠远缠绵的心祭。
一
据文献记载,唐代宗(李豫)大历五年(770),巫州改名叙州,管辖龙标(洪江)、朗溪(会同)、潭阳(芷江)三县。从地理上看洪江,虽只弹丸之地,却汇聚了直通洞庭入长江的沅水、巫水和潕水,三大支流汇入沅江,至此江面骤然变宽,水势浩大,宛若一股洪流,于是有了“洪江”之称。
得天独厚的水运条件使洪江自古以来便是湘西南繁华的物流集散中心,码头众多,商铺林立,巷子如麻。其中有宋家巷、杨家巷、梁家巷、镖局巷、米行巷、汇通巷、货栈巷、青楼巷、烟馆巷、报馆巷、洪油巷、盐巷等等。
我曾居住的地方叫桐油湾巷,是一条主巷道,分支小巷有十多条,其中对豆腐巷等印象颇深。小时候,每天大清早,我和妹妹拿着瓷碗一起去买豆腐脑。踏进巷子口,扑鼻而来的豆浆香让我直吞口水。前方的吊脚楼下,几家豆腐坊门前水气缭绕。店主肩上搭一条毛巾,手里提着一个竹筒勺,从锅里舀出洁白的豆腐脑倒进顾客的碗里。即便我们早早来到豆腐坊,还是要排队,而且几家豆腐坊门前都有人排成长龙。在那物资并不富足的年代,一毛钱一碗的豆腐脑也显得弥足珍贵。
巷子里的这种店铺经营方式,沿袭了一代又一代,仍然生意火爆。来洪江古商城谋生的人,“人人有根露水草”,即各有所长的经营门道。我查读文献资料,洪江古商城在明清时期,便有3.76万人,其中有1.5万人经商。城里有江西馆、贵州馆、衡州馆、福建馆、武宝馆、徽州馆、黄州馆、辰沅馆、七馆、山陕馆等十大会馆,并成立了商业行会。
说白了,这些会馆其实就是今天的房地产公司,各大会馆置有大量的房产项目。那时,整个古商城有18家报馆、23家钱庄、34所学堂、48个半戏台、50多家青楼、60余家烟馆,以及数百家形形色色的店铺和上千家作坊,这些物业为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收益。其中“庆元丰”油号老板刘岐山一人在洪江置有的房地产就多达50多栋窨子屋,其中有2幢坐北朝南的大型货栈,墙体厚30—50厘米,高8—10米,他不仅做桐油生意,而且出租物业,富得流油。
后期的洪江古商城,又发展出长沙、湘阴、苏州、湖州、池州、山西、陕西、四川、南昌等会馆,各会馆都经营着自己的房产项目和生意行当。至民国时期,洪江已成为毗邻数省的“西南大都会”,俗有“小重庆”之称。
二
刻录了我童年足迹的洪江古商城,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青石巷曾让我迷途忘返。清楚记得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我从胡桥走向高坡街,在一条小巷拾级而上,往右拐弯,一脚踏进汛把总署巷,再转过一道弯,却误进了宋家巷,连忙折返,前方竟是报馆巷,折来返去,怎么也走不出巷子了。这时,一个手提菜篮的阿姨撑着雨伞走来,情急之下,我钻到了她的伞下。热心的阿姨得知我的住处后,主动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长大后,我来南方谋求生计,看到都市人晨跑在平坦的街道上,觉得太简单容易。故乡那些长达数百米的陡坡巷,一级级高度均匀的石梯自下而上,如登天的云梯,人们根本不用晨跑方式锻炼身体,每天上班出入家门,等于爬山。有的巷道狭长弯曲,收鸭毛鹅毛的小贩一声吆喝,声音被两边的墙壁挡住,碰撞出清脆的回音,余音袅袅。
记忆中,元丰巷是我小时候走得最多的一条巷子,每次去码头巷游玩,我总喜欢绕走此巷,再去镖局巷驻足观望旁边的窨子屋,窥视里面是否居住着武林高手。那时,黑白电视里正热播《少林寺》,电影院也放映《白发魔女传》,街边地摊到处摆卖五花八门的武侠小说等。这些武侠传奇故事堂而皇之地占有了我的视觉世界,几乎迷得我走火入魔。然而,镖局里的镖师早已“昔人已乘黄鹤去”,只有几家冒出缕缕青烟的烟囱在诉说着远去的历史。尽管我知道对古老的镖局观望无效,可我总是希望里面突然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侠,让我一睹拳师的威武尊容。或者请里面的老人给我讲一个曾经押镖的故事,让我也写一篇武侠小说……这种想法分明是徒劳,可我宁愿在奢望中泄气,也要幻想一番。
前些年,我回故乡看望。镖局里的镖师奇迹般地出现了。只见镖师推着一把木制独轮车,车头插着一面写有“忠义镖局”的旗子,车上装有一个用铆钉制作的旧箱子,押镖人前呼后拥地在镖局巷大喊冲锋。突然,前方冲出一伙人持刀劫镖,双方对打,刀光剑影,惊心动魄。一把把亮闪闪的大刀寒光逼人,一根根尖利的红缨枪呼呼生风,历史的重现把围得水泄不通的游客看得瞠目结舌而提心吊胆。一台剧终,游客喝彩不绝。“镖师”精彩的表演,终于圆了我童年渴望见到的武侠梦。原来,这个始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1777)的忠义镖局已成为洪江古商城的一处景点。
古商城的旅游开发商根据每条巷子的名称及经营项目,都编排了相关的表演节目,回放厚重的历史文化和精彩故事。
在余家冲巷子,我看到绍兴班(青楼)门口写有一副对联:“问生意如何打得开收得拢,看世情怎样醒得少醉得多。”走进大堂,可见房间里有一张铺着红绸被褥的雕花床,若隐若现的蚊帐遮掩不住一个古装女人的娇艳。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坐在床沿,轻抚手中的琴弦,韵律丝丝扣耳。班主告诉前来的客人,姑娘只卖唱,不卖身。游客们并无失望的表情,反而惊叹姑娘的坐怀不乱。
漫步余家冲巷子深处,光亮照人的青石板,隔墙相望的吊脚楼,古老斑驳的挡风墙,在我脑海里闪过一个镜头。恍惚间记起一些影视剧的场景,里面的巷子、炮楼、建筑物是如此的熟悉和亲切,原来是《敌营十八年》《血色湘西》《战士》等影视剧曾在此取景拍摄。
当我穿过几条巷子,来到汛把总署,“镇戍疆域”的大堂之下,坐着一个头戴顶戴,身穿满清官服的“把总”。只见他挥起“惊堂木”在案台上一拍,声惊四座。紧接着,两名持刀衙役威风凛凛地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犯人跪于堂前。犯人大喊“冤枉”。《把总缉私》的剧情由此拉开序幕,扣人心弦。游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看,一个个的表情随着剧情的惊险和平缓而变化。
三
时至今日,我仍深情感恩住在桐油湾巷的湘满满(洪江话“叔叔”的意思)。他是一位回城知青,家里的书架上摆放了四大名著和其他书籍,我如一只守在鸡舍旁馋目已久的豺狗。念初中后,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向他开口借书。他淡然一笑,问我能否看懂,我连连点头。他取出《水浒传》上集,向我提出一个条件,还书时,他任意抽查书中一章内容,只要我能回答出来,便可续借,否则不可再借。
我利用晚上的时间,兴趣盎然地啃完了《水浒传》上集,湘满满抽查第三十一回《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行者夜走蜈蚣岭》,我对答如流。他笑眯眯地借给了我中集。就这样,我每看完一本名著,便接受他一次抽查。每次去他家,踏着狭长的青石巷,昏暗的路灯把我的身影拉得老长,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但想到书中的武松,我胆量骤增。
选择周末的晚上去湘满满家借书,只为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湘满满邻居家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每逢周末晚上便来他家看电视。我和她很少说话,荷尔蒙初期的羞涩成了我俩交流的障碍。不管怎样,我借我的书,她看她的电视,互不多问。当然,我借到书后,也会坐在电视机旁陪她看一集肖雄主演的《蹉跎岁月》。
有一次,她趁电视插播广告的空隙问我是哪里人。我腼腆地告诉她,我祖籍双峰,爷爷永远躺在老鸦坡,她默默点头。当时,我不知道她问话的意思,后来我绞尽脑汁地思索,总算明白过来。洪江是一座具有包容性的移民城市,来此安居乐业的外来人口众多,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人的家乡在哪里,十有八九对方会告诉你,他来自邵阳或长沙,抑或贵州和四川等地。也许,女孩就是这种移民的血统,否则她没必要询问我来自何方。
这种心情带电的时光并没维持多久,一个周末的晚上女孩突然消失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感。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在高坡街遇见她,我鼓起勇气问她为何不去湘满满家看电视了。她微笑地告诉我,她家搬家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我感觉脸如火烧,她也双颊泛红。我想问她搬去哪里了,嘴唇嚅动,却欲言又止。见前面有人走来,我俩互道“再见”,各自走进了不同的青石巷。从此,我俩口头上的“再见”成了一纸空头支票,被岁月的风雨洗成了记忆的碎片。在那没有手机和微信的年代,我俩的相识和相遇注定是一个有头无尾,甚至毫无细节毫无传说的江湖故事。若是现在,我俩肯定互加微信,或者互相留个电话号码,不图狭义上的情感发展,做人生旅途中的素面知己不也很好吗?
城市生活就是这样,搬家是市民的家常便饭,多少缘分消失在深邃的巷子中,多少情感湮没在茫茫人海里。人的缘分是有定数的,一面之交萍水相逢,来去匆匆相聚短暂,情感相融厮守一生,都由缘分来定夺,一如苏轼遭贬,泛舟赤壁写下的《前赤壁赋》中的自我慰藉:“且夫天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这段温馨的往事拴在故乡的巷子深处,常让我回想和感慨。
四
湘满满家的书被我一本又一本地啃嚼,那种炽热的阅读劲头让他刮目相看。一天,他突然问我是否读过王昌龄的诗,我随口背诵了《出塞》。湘满满哈哈大笑地指着窗外的巷子,向我讲述了王昌龄贬谪洪江的故事。
唐朝天宝七年(748),诗人王昌龄由江宁丞贬谪为龙标尉(即洪江),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公安局局长。他的好友李白得知消息后,为他写了一首《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此诗写出了李白对王昌龄的遭遇深表同情,也表达了他对友人的深情牵挂。
据传,王昌龄在洪江为官,寂寞长夜,孤身难熬,悄悄来到青楼巷,进了一家叫桃花阁的青楼。接客的女子落落大方,是绍兴班里只卖唱不卖身的串场艺妓。女子轻抚古筝,一曲《塞上曲》凄婉悲切,缠绵惆怅,把王昌龄欲断还连、欲诉还休的乡愁演绎得沉重如石。一壶小酒,一把折扇,一声昭君不见人,但闻心泪已滂沱。酒过三巡,踉踉跄跄的王昌龄买单辞别。这晚,他在纵横交错的青石巷里兜来转去,直到天明才走出巷子。回到府上,他向衙役说起此事,不禁捧腹大笑,感慨龙标的青石巷如迷宫,走得进来出不去。
往后,王昌龄是否继续逍遥桃花阁,不得而知。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喜欢逛青楼的诗人,曾读过他的一首《青楼怨》:“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肠断关山不解说,依依残月下帘钩。”由此可知,孤身在外的王昌龄对青楼情有独钟。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王昌龄离开洪江。而今,一株五人方可合抱的千年古樟在洪江古城墙边开枝散叶,标牌上写着“昌龄香樟”。据说,这棵香樟树是王昌龄到任龙标尉后亲手栽植的。
湘满满给我讲这个故事,无非是想告诉我洪江的青石巷多,连才高八斗的知识分子王昌龄都被迷得找不到来时路。其实不然,后来我才明白,湘满满的用意是王昌龄即使被贬到洪江,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洪江是商业繁华之地,王昌龄在此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这是喜爱诗文的唐玄宗悄悄对他的关照,若是别人,哪有这个机会?
五
我觉得王昌龄在洪江的青石巷里迷途,很大因素是情感上的流连忘返。桃花阁里的艺妓在他的心灵深处搅起一股缠绵缱绻的情丝,使他的心情沉浸在艺妓拨动的古筝声里,乃至走错巷子迷失了方向也浑然不知。
相比之下,著名作家沈从文却“众人皆醉我独醒”。沈从文的老家在湘西凤凰古城,距离洪江仅100余公里,他年轻时,常去洪江坐船到沅陵,然后转常德,再到长沙。曾读过沈从文的散文《常德的船》,对洪江油船作了细腻的描述:“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洪江是一个依山傍水、商业繁华的山城,码头惊人之多,有犁头嘴码头、洪盛码头、大码头、廖码头、塘坨码头……据统计,洪江大大小小的水码头有48个。每个码头一条巷,通往码头的青石巷基本不会与其他码头相串。所以,在沈从文的文章里,从未看到他写过被洪江的巷子迷途。
与其说洪江的码头多,不如说青石巷是洪江之最。无数条青石巷里的吊脚楼、货栈、客栈和商铺密集如林,为商贸物流提供了完善的硬件设施。打开厚如砖头的《中国实业志》,从小蚂蚁般的字缝里,我找到了民国19年(1930)统计和民国22年(1933)的记载,当时洪江的货币流通量居湖南省第二位,仅次于省会长沙,是湘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抗战时期,地处“大后方”的洪江商贸更是达到了鼎盛阶段,全国各地的商人纷至沓来,开设店铺达1300多家。
这种盛况,使过路客人沈从文按捺不住自己的笔头,深情地写出了《沅江上游几个县份》,文章开头便描述洪江:“由辰溪大河上行,便到洪江,洪江是湘西中心……通常有‘小重庆’称呼。”
沈从文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他喜欢写洪江的繁荣,却对商业并不感兴趣,若不他在旅途驿站的洪江数次登船,却从未被身边富得流油的房产商、包租婆、船老板及形形色色的商贩打动从商之心?他若去逛一逛古商城蜘蛛网般的青石巷,看一看数不胜数的商铺,闻一闻日进百斗的货栈和客栈,也许他走不出古商城的青石巷了,抑或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竖一旗杆,联手18家报馆,“从文出版集团”便横空出世了。话说回来,若沈从文当年去古商城经商了,中国历史上就会少一个文学大师。
不管怎样,洪江古商城还是凝聚了沈从文纯朴的感情,才留下了他赞誉洪江的墨迹。诚然,“七绝圣手”王昌龄曾也留下了遭贬失意而自我慰藉的心灵倾诉——《龙标野宴》:“沅溪夏晚足凉风,春酒相携就竹丛。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
总之,文人墨客笔下的洪江古商城,如青石巷里的吊脚楼上被竹篙悬晾的黄腊肉,喷香冒油,令人嘴馋。
六
“一个包袱一把伞,跑到洪江做老板。”童年时,我便知道这句故乡人引以为豪的打油诗。长大后,我曾尝试经商,却未能成就自己,看到许多外地人来洪江当了老板,心里总是责怨自己无能。但想到王昌龄来洪江当了九年公安局局长,手掌大权,每条街巷的治安管理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发迹的机会一大把,却未参与经商,到最后两袖清风离开洪江,我总算读懂了他的清廉之道,以及悟出了故乡“蛇服流氓耍,马服相公骑”的哲言。
铅华洗尽的洪江古商城,迄今仍完好地保存着窨子屋、寺院、镖局、钱庄、商号、洋行、作坊、店铺、客栈、青楼、报社、烟馆等380多栋,共2000多处古建筑,古代商贸重镇的大气格局依稀可见。那一条条错落有致的青石巷,就如遍布人体的血管,将血液输送到肌体的每个角落,维系着古商城的生命。若是某条青石巷受损,那片肌体的血液定会堵塞,最终的结果是肌肉腐烂。然而,每个聊以洪江为自豪的故乡人决不会让维持古商城生命的血脉受到损坏,因为这是祖宗的精神象征,也是一种智慧与拼搏的昭示。
尽管我在南方谋生多年,却一直心系故乡,惦念着洁净光滑的青石巷,因为有青石巷的延续,才有故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