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瑞芬
珠江边的季节并不棱角分明,却处处如诗如画。矮牵牛、夹竹桃、韭兰花肆意地把亮丽的色彩铺满路边,小区内挨挨挤挤的紫荆、榕树、芒果、毛杜鹃、羊蹄甲,把整洁宽敞的大街小巷装点得美轮美奂。这些星罗棋布的花草树木,如密密匝匝的人们,充盈着小区的空间。
那是小姨在广州市区居住的地方,外婆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描述着。她老人家去过几次,可是,她还想再去一次。
似乎从一开始,外婆给我的感觉就很老迈。花白的头发在她的两鬓与日俱增,原本一米六几的身材一天比一天矮下去。每天坐在客厅的一角,孤单地发呆,或是打盹。日子久了,外婆仿佛变成了厅堂里的一件摆设。
午夜梦回,我想起了八岁那年的夏天,我与外婆唯一的一次结伴远行。外婆告诉我们,她有一个失散多年的表妹住在白云山深处一个名叫孖髻岭的山窝里,于是在没有其他人选的情况下,母亲批准我跟随外婆进行一次大胆的远行。
那确实是一次大胆的出行。外婆上过私塾,可是眼睛不大好使,需要刚刚上完小学一年级的我做她一路上的“盲公竹”。现在想来,那时我们婆孙俩最终能够顺利地回来,真是走运。可是,整个旅程上,外婆是快乐的,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充盈着她的脸庞,连吐出的声音,也一改往日的虚弱无力。
外婆四十岁那年生下我母亲,当我二十出头时,我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可是,我很想陪外婆再做一次旅行,我想再见一次她总是苍白的脸孔兴奋得红扑扑的样子。
孖髻岭不算很高,有悬崖峭壁,有野树迎风。那一年,我们先是坐公共汽车到达白云,再换乘一辆进山的手扶拖拉机。两排树木把我们的目光牵引进大山里,路上风光如画,但尚未铺柏油的路面还是把我们颠得浑身骨头散架似的。
比外婆年轻不了多少岁的表姨婆站在村口迎接我们。晚饭就在表姨婆家那个抬头可以看到星空的天井,也是客厅里解决。餐桌上有自制的腌豆角,有半只表姨婆托人从镇上斩回来的烧鹅,还有从门对面几行菜畦里就地摘来的好几样蔬菜,加上老母鸡新鲜下的鸡蛋,比我在家里吃到的丰盛得多。烧鹅皮脆肉厚,是我很少能吃得到的美味,我只吃了两块,外婆就尴尬地嗔怪我吃得太多了,一边趁人不备偷偷地把她碗里那块也夹给了我。
“嘘仔大,嘘仔乖,嘘仔大来唔敢声,又领辘堆和领饼,又领几埕黄酒满哉哉……”坐在山顶的凉亭里,俯瞰安静澄澈的黄婆洞水库,聆听外婆和表姨婆轻轻哼起古老的歌谣,眼前的绿意仿佛直抵灵魂深处,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外婆说,她走过许多许多的路,还好一双大脚没被捆成三寸金莲,要不这从虎门到香港的路,她是无法丈量过去的。现在大儿子在那边,她是满可以等着享福了。我悄悄摸了摸外婆身上破旧的衣裳,有点心酸。
“我妈是怎样在香港出世的呢?”有一天我问外婆。外婆叹息一声:“当初‘走日本仔’时,你外公被日本人杀害了,我带着几个儿女跟着邻居一起逃难落到了香港。那时生活艰难啊,沿途一只金戒指也换不到一碗白米饭吃,你两个当时只有十来岁的舅舅,年纪小小就要天天到路边卖水果、做搬运挣碗饭给我们填肚子。”提起往事,外婆不禁拈起唐装衣襟的一角拭泪。
从外婆不太连贯的叙说中,我知道当时的香港,粗略来说,历经自1941年至1945年的日治时期,以及战火的洗礼,战后的基建受到了严重破坏。那时内地和香港的边界除了有一些哨岗外,基本上是不设防的,人们可以自由进出中、港两地,主要的进出地就在文锦渡、罗湖和沙头角三地。然而由于国内的持续动荡,大量难民的涌入,促使香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人口数量急速飙升,对当地政府构成了沉重负担,全港大约每三人就有一人是难民,衍生出种种社会和政治问题。
曾经是大户人家千金小姐的外婆,那时正怀着外公的遗腹子——我的小姨。伤心之余,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外婆谋了一份在工地上做饭的工作。两个稍微大一点的女儿则替人洗衣服和送衣服。后来,虽然知道日本人投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外婆因为挺着大肚子,只好仍在那边打着短工,直到生下了小姨,当时幸好得到了当地教会医院的帮助,要不然那一关都不知怎样挺过来。
频繁的迁徙,加上居住环境的恶劣,促使外婆起了回归家乡的念头,那时已经成年的我的大舅父因为已经逐渐适应了香港的生活,也就决定暂时不跟外婆回虎门了,哪知道这样一留就是一辈子了。后来姨妈远嫁广州。一直靠着当教师的姨妈周济念完中学的小姨,毕业后也过广州定居了。剩下外婆和我母亲以及另外一个舅舅留在虎门,为此,广州、香港成了外婆永远放不下的念想。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唔干入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过安人煮定蒸。安人话煮,老爷又话蒸,蒸蒸煮煮佢都唔钟意啊。大喳嚹盐佢话淡,手甲挑盐又话咸。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仲话:咁好花裙畀你跪到烂,咁好石头畀你跪到崩。”
没想到,表姨婆九岁的孙女阿好也会唱上几句,“肥藤藤,脚震震,买旧猪肉去拜神、行到半路PagPag痕,去到神庙四围藤,返到屋企口痕痕,食完猪肉变瘟神。”生动有趣的歌词,配上阿好古灵精怪的表情,逗得两位老婆婆和我笑得前仰后合。
在山中的每天,我们过得像神仙一样快活。外婆每天陪着表姨婆纺麻,看外婆熟练地捻着麻绳的手势,我觉着惊奇,外婆笑着说她自小就这样做,习惯了。
表姨婆带我到村上转悠,那条我打镇上坐车来的公路还没有装路灯,路边两排整齐的杉树高大的剪影有点吓人。我们坐在村口的老榕树下听大人们侃大山。我拉着阿好的手说,“你的口音真好听。”
村头有个比蓝球场还要大的打谷场,阿好带我去玩儿。我躺到高高的禾垛上,嗅着禾杆草的清香,仰望着蓝天白云,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梦中阿好也来了,我们一块高高兴兴地到田里割猪草回家剁碎给一窝大肥猪喂食,阿好挑了头最肥最白的猪骑上要出门去,我也慌忙爬上一头耕牛背上,跟着她走,我们欢笑着……一觉醒来,我忽然有种想永远留在这里的感觉,不知道小时候的外婆是否也如我这些天过得这么开心快乐。
很多年过去,已经走上工作岗位的我忙着应酬一大堆约会,每天蹬着各式各样的鞋子在外婆的眼皮子底下来来去去,鲜有停下来跟外婆聊聊天的念头。直至那天我猛然又听到了外婆的歌声。那是一个皓首之年的老人用她早已失去牙齿的嘴哼唱的小曲,那种穿透沧桑的牵引力,有那么一刹那仿佛把我拉到了一个遥远的年代,一群久违的亲人身边,一种荡气回肠的思乡之情顷刻击中了浮躁不安的我。
我想不理会身上穿着的钉满了珠片的裙子,挨着外婆的脚边静静地滑坐下去,可是,我没有。有人约我出去,有工作要加班,有稿子要赶着完成……我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想坐下来陪陪外婆的念头放过我自己。
一天,我正在公司埋头工作,忽然一个同事跑来告诉我:“你外婆来找你呢,正在楼下。”我愣怔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心想以外婆那样的高龄,眼睛不好之余,腿脚也不太灵便了,这么远的路她该是怎样一步一步走来啊?大热的天,外婆穿着她自己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小褂子,颤颤巍巍地站在我面前,咧开没牙的嘴巴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恍然记起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去看望她老人家了。搀扶外婆回二舅家的时候,我们经过一家“麦当劳”餐厅,外婆蹒跚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是“麦当劳”那招牌笑容诱惑了她吗?我问:“外婆,您要进去吃点什么吗?”
“别浪费钱啦。”外婆摇了摇头,迟疑的目光缓缓从路旁装修考究的餐厅移回到脚下的路面。
此后不久,外婆就不幸中风病倒了,在病榻上苦苦支撑了一年,终于告别了一生的思念和悲伤。目送她即将被交予天国的飘扬在风中的白发,我的耳边仿佛又再响起了她那满载回忆的歌声,一串串缭绕不绝,洇泅着岁月无尽的沧桑——
“哩吓空身净世无挨傍
洋甚(读灿)揩来坎钵头敋
空剩一个王佬街头卖老糠敋
将人弄得甘心伤
……”
那是一个皓首之年的老人用她早已失去牙齿的嘴哼唱的小曲,有着穿透沧桑的牵引力,恍惚中似有一股力量将我推到一个遥远的年代,一个令人铭心刻骨的地方,一群久违的亲人身边,一份荡气回肠的思乡之情顷刻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想陪外婆再去一趟广州的,去看看白云山深处的已作古的姨婆的孙女阿好,去看看已经搬进闹市小区中居住的小姨。可是,我没有。
和暖的风,自珠江而来,带着几星海水的腥臊,我品到了咸。那,是泪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