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文化》2022年第2期
文/叶永新
一
正午的校园死一般的静,火辣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直射到大地上,将热浪逼向每一个角落,扩散到每一颗微小的尘土里。墙角的一棚夜香花拖着疲倦的身子躺在竹棚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无情无思地发出兰麝般的清香。一只红色的蜻蜓向那条业已显得有气无力的夜香花藤作出放荡的挑逗,时不时放肆地吻她一下,希望能撩起她那颗垂死的心。两只带有黑色斑点的蝴蝶盘旋在夜香花上,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翩翩然地共同弹奏着那首永远动人的哀怨缠绵的爱情故事的主题曲。几只懒洋洋的大母鸡躲在花棚底下,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咯咯咯”地互相谩骂几声,仿佛对如此沉闷的空气表示出无可奈何的抗议。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还正在念初中,由于数学成绩差得连我那从没有上过半天学堂的母亲也看不过眼,便于那一年的暑假,干脆将我送到在十多公里以外的一个村庄的小学校里当校长的姨丈那儿,企图让他管束和辅导我温习功课。
姨丈是个有几十年教龄的老教师,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从来没有自己的房子。他的大公子已经大学毕业,并且分配到县城的单位里工作,住的是单位宿舍,平时很少回家。小儿子尚在念中专,这个暑假里没有回家陪双亲,相约同学们一道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去了。因此我的到来,也总算为喜欢热闹的姨母增添一点儿快慰。
姨丈对我的学习可说是非常尽责而且严格,每天督促着我温习,并定时定候检查我的“学习成果”。姨母则对我的生活关怀备至,她本身在附近的一家玩具厂里当工人,厂里的货源非常充足,经常要加班,而她却还是不忘抽空为我张罗每一顿我喜爱吃的饭菜,甚至还为我清洗衣服。对于姨母的盛情和关怀,我虽然时常怀着感激,但又因为整天得对着那些呆板的数字公式,则又不由得感到无比厌倦与无聊。
姨丈向来有午睡的习惯,因此每常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已经紧绷着的思想才得以暂时放松一下,可以随便在学校里到处走走,可以自由地想一些平时没有时间去想而于别人又无关紧要的东西。然而整个世界都在热浪的包围下显得死气沉沉,到处充斥着沉闷的空气。我的脑海中也早已表现为一片混沌,思想上除了虚空,剩下的也还只是虚空。
我立在宿舍的走廊上,看着那一幕无聊的、耳熟能详而又唯一的把戏,越发感到闷得将要发疯了。突然,从走廊另一端尽头的宿舍里传出来一阵阵悦耳的吉他声,紧接着在我的早已有点麻木的耳际响起了一串串甜美的如夜莺般的女子的歌声。她唱的是那首在当时非常流行的、著名的台湾校园民歌《兰花草》,词出自于鼎鼎大名的文化巨匠胡适之先生之手,因此我对此曲早已是非常熟知而且喜爱的了。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兰草却依然,苞也无一个。眼见秋天到,移兰入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但愿春花开,能将宿愿偿。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那是多么令人陶醉的歌声!说它绕梁三日,于我当时的心境来说,是绝不为过的了。那歌声好比使我从滚烫的热浪中感受到一抹清凉的微风,心一下子舒畅了许多。唱歌的人准是一位清纯如山上的兰花草的女孩子,我想。
二
这一天,姨母比平时早下班,并且带回许多菜,据说是有一位什么客人来吃饭,所以她特意提早下班,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来招待那位客人。姨母向来极好客,只要你喜欢到她家作客,她便会以十二分的热诚来招待你。姨母烧的菜我是赞不绝口的,今次她为了招待那位客人,定必会使出浑身解数,做出各种可口的佳肴来。我不由得暗暗高兴,真的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客人将要带给我无穷的口福了。
客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清纯可爱的少女,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该就是那棵从山中来的兰花草。然而她比我想象中还要漂亮得多,微圆的脸蛋儿衬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略高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巴都恰到好处地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一头柔长的秀发更透出几分妩媚,几分秀气。在那个多情的岁月,多情的年龄,加上那颗多情的心,我在悄悄地偷偷打量她半秒钟之后,便被她深深地吸引了去。
姨母做的饭菜果然美味可口,而得以坐在“兰花草”身旁吃饭,却又令人不由得心潮起伏。不过我的意识中有了一点微妙的感觉,总感到吃饭的气氛好像有点儿异常。姨母殷勤地劝“兰花草”吃菜,虽然显得有点儿过分热情,但从她平日好客的态度看来,那也是比较正常的。相比之下,“兰花草”面对姨母的热情,倒反显得有点儿拘谨,甚至是不知所措。至于一向健谈的姨父突然间却变得沉默起来,对女客人的态度明显地不冷不热,和姨母的热情殷切对比,反倒显得格格不入。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除了姨母觉得欢悦之外,其他的人似乎都显出不自在的表情。姨父和客人为什么不自在,我不得而知,而我的不自在,就只是看着他们的不自在,而且因为心目中的女神的不自在而感到不自在。
吃过饭后,姨母张罗着家务,姨丈敷衍着跟女客人说了些无关大体的闲话之后,便推说身体不适,吩咐我陪客人坐会儿,然后说声“抱歉”,自个儿回房休息去了。我的心正乱如麻,支支吾吾地和她聊了些连自己也不知什么的事情,她便向姨母告辞,而我也如释重负地回到自己的房中了。
在房子里,我的心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柏红——我从姨丈姨母对她的称呼中知道她的名字——给我的印象实在太美了。这一生中,我也从没有遇到过一位如此撩拨心弦的女孩,她就如蒲松龄先生笔下的狐仙鬼仙一样,使人心甘情愿地为之倾倒,为之迷惑。歌德说得对,哪个少男不钟情?
夜色笼罩了整个宇宙,月亮姑娘羞答答地扯起了轻纱,半遮半掩地躲到薄薄的云层里,偶而探出半截头来,偷偷地,好奇地向人世间探询着一些别样的事情。屋外残留在树上的尚还艳丽的凤凰花分明都在微笑着,好像要以蒙娜丽莎般的笑容回答月亮的询问。多情的诗人虫子先生有点不合时宜地演奏着那首美妙的《月光奏鸣曲》。
“嘀达嘀达。”撩人的吉他声又在诱人的夜空中响起了,然而出乎意外,那调子却有点儿零乱,越往下弹越显得杂乱无章。最后竟“砰”的一声戛然而止。我的心也一下子沉了下去,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戛然而止的调子可是只有心情极度烦躁不安的人因发泄不了内心的郁闷而特有的呀。
柏红到底有什么郁结?我的脑子里来来去去地想这个问题,好像是她的一切已侵占了我的灵魂,她的悲喜也足以带动我的悲喜。“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我的脑海里忽而闪过冯至的这个警句,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一晚我差不多是彻夜难眠,心里总记挂着那一下戛然而止的吉他声,而“我的寂寞是一条长蛇”也像阴魂不息地,总在它以为适当的时候跑出来惊我一下,使我悚惧。直至不知什么时候,那一条“长蛇”才隐隐约约地在我的脑际消失,我也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进入那个满目疮痍的梦乡。
第二天一觉醒来,已是八点多钟了,我连忙一骨碌爬起身,匆匆漱了口,连头也顾不得梳,便冲着去向姨丈报到,预备着接受一场训导。然而姨丈的房子正锁着,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兴许是有事外出了,还好,要不然的话,那懒惰的罪名总是免不了的。我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时我才醒觉到天空竟是淅淅沥沥地下着硕大的肥雨,强壮的雨点扑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清脆的响声。我默然地打量着校园的一切,视线也不知不觉地向“兰花草”的方向望去。只见柏红正呆呆地站在走廊上,凝神观看着那在风雨中摇曳起舞的凤凰花,她的神情是那样地专注,好像是要在树上搜求一些什么似的。
于是我的神情也变得专注起来,然而我的专注却是为了看着柏红的专注。“你在台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意境。而“你”本身就是一道风景,而且是比风景还要好看的风景。
柏红呆呆地望了那凤凰花有很长时间,而我也以同样的很长时间呆呆地望着她。她也许发现了我那别有用心的没有礼貌的举动,于是回望了我一下,并且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的神经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我终于定一定神,深深地吸上一口气,大着胆子朝心目中的女神走去。
“早!”她向我打招呼,语气干脆中带着温柔。
“你早!”我也回敬了她一句,相比之下,未免显出几分胆怯。
“你喜欢看雨吗?”她嘴角中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而她这种微笑,在我印象中以为是最最漂亮的,以至于到现在一直未曾忘却。“是的……啊,不是,我是来找姨丈的。”我显得有点不安,甚而有点语无伦次。“那,你呢?你看雨?”“不,我是看那在雨中飞舞的凤凰花。”“你喜欢凤凰花?”“是的,我喜欢凤凰花,尤其喜欢雨中的凤凰花。你看,她在风雨中翩翩起舞的样子,实在太美了。可惜现在不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只剩下了这几朵残留在树上的了,要不然的话,满树都红艳艳的,就像是一群仙女在翩翩起舞,那才好看呢!”她看着那些凤凰花呆呆地说,嘴角依然挂着那一丝丝略带神秘的微笑,现出了相当陶醉的样子。
只过了一会,我就借故返回到自己房间里了。
三
中午时候,姨母照常下班做饭。而姨丈是将近在吃饭的时间才回来的,他出乎意料地没有问我今天的温习情况,而且在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了平时那种温馨和谐的气氛,好像一切在一下子之间都变得如此地陌生。
回到房中,我不能有午睡的欲望,心中总感到有点儿不快。而就在这时,天又开始下起雨来了,于是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走廊上,眼睛朝柏红的房间望去,期望着那一曲优美的《兰花草》再次响起。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突然间隐隐约约传来了姨丈的声音,那语气就好像跟人吵架一样。我便好奇地留意起来。“我只是说了我应该说的话罢了。”姨母说。“什么叫应该说的话!”姨丈的声音大了起来,而且近乎于怒吼:“我们这只是柏拉图式的罢了,你懂吗?”“我不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反正我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害了人家一个这样好的女孩。”与姨丈的近乎怒吼的语气相比,姨母的声调明显较为平静。他们只吵了一会,就谁也没有出声了。
而到了第二天,姨母通知我母亲说姨丈有事,没时间与我补习了,要求将我接回家。
自此之后,我再没有见到过我心目中的女神了。而后来也约略得知,柏红在那一天早上看过凤凰花之后,就离开了学校,再没有回去过一次。
【作者简介】叶永新,广东东莞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曾在《当代诗词》《诗词》等刊物发表诗词作品近百首。